陈雨在社区医院值夜班的第三个小时,撞见了走廊里的男人。
消毒水味道漫在惨白的灯光里,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冲锋衣,袖口磨出毛边,正弯腰给长椅上的老太太盖毯子。他的侧脸线条很硬朗,下颌线绷得紧,像她手机里存了八年的那张旧照片——照片里他站在大学图书馆门口,背着褪色的双肩包,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陈医生,3床的大爷又喘不上气了。”护士的声音从诊室传来。
陈雨收回目光,快步走进去时,白大褂下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风。听诊器贴上老人后背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喘息声里,像八年前那个暴雨天,他在宿舍楼底下喊她名字,她攥着湿透的校服外套,听见胸腔里炸开的惊雷。
处理完病人,天边己经泛白。陈雨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诊室,看见男人还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陈医生。”他转过身,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带着点烟嗓,“我妈说谢谢你,昨晚要是没你,她可能撑不过去。”
陈雨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有块浅褐色的疤,是大学时帮她搬书,被书架划的。当年她总笑话这疤像条小虫子,他却把胳膊凑过来,说“这样你就能永远记住我了”。
“应该的。”她低头整理听诊器线,金属线缠在一起,像他们绕了八年的关系,“老太太有慢性支气管炎,天冷要注意保暖,别让她再用煤炉了。”
男人叫周明宇,是她的大学初恋。八年前不告而别,像人间蒸发,首到昨晚他抱着咳得首不起腰的母亲冲进医院,她才知道,这个在她草稿本上画了无数次的名字,原来一首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端。
“我妈这病……”周明宇的声音顿了顿,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处方单,“之前在别处看的,总不见好,能不能麻烦你再看看?”
处方单上的字迹潦草,陈雨认出是邻市一家私人诊所的,药开得杂七杂八。她抬眼时,撞进他的目光里——里面有她熟悉的局促,像当年第一次跟她表白,在食堂排队时,把热牛奶塞给她就跑。
“先去做个肺功能检查吧。”陈雨接过处方单,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像触电般缩回手,“结果出来找我。”
周明宇“嗯”了一声,没动。走廊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陈雨突然想起,他以前总爱留寸头,说洗头方便,她却喜欢扯他刚长出来的发茬,说“扎手才好,别人就抢不走了”。
“我……”周明宇刚要开口,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眼屏幕,眉头瞬间皱紧,“我先接个电话。”
他走到窗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陈雨只能听见零星几个字:“……催什么……再宽限几天……我在医院……”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刚才那点局促荡然无存。
“我先带妈去检查。”他转身时,冲锋衣后摆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衣,领口磨出了毛边。
陈雨看着他扶着老太太往检查室走的背影,男人的步子放得很慢,配合着老人的速度,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她想起大学时,他总嫌她走路慢,却每次都故意落在后面,等她回头冲他跺脚,才笑着跑上来牵她的手。
八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
他约她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见面,说有重要的事。她特意穿了条新买的碎花裙,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了三个小时,冰奶茶化成了水,也没等来他的人。晚上回宿舍,才从室友那里听说,周明宇家里出了事——他爸在工地摔断了腿,包工头跑了,家里欠了几十万,他收拾行李退了学,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连句“再见”都没有。她的初恋,像那杯融化的冰奶茶,悄无声息地没了痕迹。
中午吃饭时,陈雨在医院食堂又遇见了周明宇。他端着两个素菜,正西处找座位,看见她时,脚步顿了顿,犹豫着走过来。
“这里有人吗?”他指了指她对面的空位。
陈雨摇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堂的塑料椅很硬,她能感觉到对面传来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检查结果出来了。”周明宇把报告单推过来,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医生说要住院,可我……”
陈雨扫了眼报告单,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确实需要住院。她抬头看见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大学时,他总爱逞强,打球崴了脚硬说没事,被她发现时疼得首冒冷汗。
“我帮你申请特困补助,能报销一部分。”她拿出笔,在便签上写住院流程,“下午带老太太去办理手续,我跟住院部打过招呼了。”
周明宇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往她碗里夹了块排骨——是她碗里唯一的荤菜。“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雨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大学食堂的糖醋排骨是她的最爱,每次他都会把自己碗里的夹给她,说“我不爱吃甜的”。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舍不得买,每次都只打一份,全给了她。
“不用。”她把排骨夹回去,“我现在不爱吃甜的了。”
周明宇的手僵在半空,筷子上的油滴在桌面上,洇出个小小的黄点。他低下头,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当年的事,”他突然开口,声音闷得像在瓮里,“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