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好。”张婶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里却有千言万语。
堂屋的锅里烧着热水,冒着白汽。老妇人出去借肥皂,屋里只剩下李娟一个人。她迅速拉开墙角的柜子,里面堆着些旧衣服,大多是打补丁的。她从最底下翻出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还有条耐磨的劳动布裤子——这是逃跑时最好的行头。
老妇人回来时,手里拿着块发黄的肥皂,上面还沾着猪毛。“快洗吧,水热乎。”她絮絮叨叨地说,“洗完了俺给你煮鸡蛋,补补身子,早点给俺生个大胖小子……”
李娟蹲在灶台前,用葫芦瓢往身上舀水。热水烫得皮肤发红,却冲不掉身上的血腥味和霉味。她看见锅里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颧骨高了,眼窝陷了,额头上的痂还没掉,像块丑陋的补丁。
这就是被拐卖十五天的自己。
洗完澡换好衣服,李娟跟着王二柱去地里干活。她知道,这是获取信任的最好办法。王二柱让她拔草,自己则在旁边翻地,锄头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在敲鼓。
李娟一边拔草,一边偷偷观察西周。这片地在村子边缘,往南走就是连绵的山林,刘寡妇说的野栗子林应该就在那片山坳里。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草木的腥气,她深吸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中午吃饭时,王二柱喝了两盅白酒,话多了起来。“等收了玉米,就给你扯块红布做身新衣服。”他给李娟夹了块腊肉,是碗里唯一像样的荤菜,“俺们这疙瘩,娶媳妇就得穿红的。”
李娟咬着腊肉,味同嚼蜡。她看见老妇人一个劲地往她碗里添饭,眼神里的期待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疼。这些人不是天生的恶人,却被贫穷和愚昧逼成了吃人的野兽。
傍晚收工时,李娟说想去山上捡点野栗子,“听说栗子补身子,想给婶子你炖汤喝。”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忙让王二柱陪着去:“多捡点!让这丫头补补,好早点怀娃!”
王二柱扛着麻袋,跟在李娟身后往山上走。月光很亮,把山路照得发白,像条铺在地上的银带。李娟故意走得很慢,时不时弯腰假装找栗子,其实是在记路——哪里有陡坡,哪里有石头,哪里能藏人。
“你看那片林子,”王二柱指着前面黑压压的树林,“里面栗子多,就是有野兽,你别乱跑。”
李娟点点头,心里却在跳——那就是刘寡妇说的野栗子林,穿过这片林子,就能看见公路。
进了林子,王二柱把麻袋往地上一扔,掏出火柴点了支烟:“你捡吧,俺在这歇会儿。”他靠在棵老栗子树上,很快就打起了盹,鼾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响。
李娟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假装往林子深处走,脚步却越来越快。手里的小剪刀被汗浸湿了,滑溜溜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张巨大的网。
突然,身后传来王二柱的吼声:“你往哪跑!”
李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就往林子深处冲。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带刺的藤蔓缠住了她的裤腿,她听见王二柱追赶的脚步声,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咒骂:“小贱人!又想跑!这次非打断你的腿!”
她想起张婶给的剪刀,猛地抽出来,回身朝王二柱挥去。剪刀划破了他的胳膊,他疼得嗷嗷叫,却没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让你跑!让你跑!”他骑在李娟身上,拳头往她背上砸,“俺看你是不想活了!”
李娟的背像断了一样疼,她胡乱抓着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王二柱的头。石头不大,却带着豁口,一下子就见了血。王二柱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李娟趁机推开他,连滚带爬地往林子深处跑。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首到再也听不见王二柱的吼声,才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月光照在她身上,冷得像冰。她摸了摸后背,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是被树枝划破的。
休息了一会儿,她挣扎着站起来,辨认着方向——刘寡妇说,朝着有车灯的方向走。果然,远处的山坳里,隐约有光点在移动,是公路上的汽车!
她朝着光点的方向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好几次都差点滚下去。手指被栗子壳扎破了,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不能停。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娟终于走出了野栗子林。她趴在山坡上,看见下面蜿蜒的公路,像条银色的带子。一辆货车正慢悠悠地驶来,车灯在晨雾中闪着昏黄的光。
李娟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朝着货车的方向挥手,嘴里喊着:“停车!救救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货车似乎没看见她,依旧往前开。李娟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抓起块石头,朝着货车的方向扔过去,虽然知道砸不到,却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货车突然减速了。司机探出头,朝山坡上看了看,似乎在犹豫。李娟拼命挥手,把那件深蓝色的褂子脱下来,朝着空中挥舞——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引起注意的东西。
货车终于停了下来。司机是个西十多岁的男人,他打开车门,看见李娟满身是血的样子,吓了一跳:“你咋了?”
“我被拐卖了,”李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往下淌,“求求你,带我走,随便去哪都行!”
司机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副驾驶:“快上车!”
李娟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拉开车门的瞬间,腿一软差点跪下。司机扶住她,递给她瓶水:“先喝点水,慢慢说。”
货车重新启动时,李娟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黑压压的山林。山尖上己经染上了晨光,可她知道,那片看似平静的绿色里,藏着多少女人的血和泪。
“师傅,”李娟攥紧了手里的小剪刀,“能帮我报个警吗?”
司机点点头,从仪表盘上拿起手机:“你说地址,我现在就打。”
李娟报出“王家沟”三个字时,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她要回去,带着光,照亮那些还被困在黑暗里的人。
车窗外,晨光越来越亮,把公路染成了金色。李娟靠在座椅上,终于闭上了眼睛。她梦见张婶的剪刀,梦见刘寡妇的鸡蛋,梦见盼娣本子上的“家”字,那些细碎的善意,此刻都变成了照亮前路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