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陈建军听说周磊会说话了,特意买了只烤鸭回来。他把鸭腿撕下来,一只递给陈瑶,另一只犹豫了一下,放进了周磊碗里。男孩抬起头,看着陈建军,突然说:“叔……谢……谢……”
三个字还是说得磕磕绊绊,却像惊雷落在饭桌上。陈建军手里的鸭骨头“啪”地掉在盘子里,他盯着周磊看了半晌,突然起身往阳台走,背影挺得笔首,却能看见肩膀在微微颤抖。
林秀芝端着杯热水跟出去,看见男人正对着窗外的晾衣绳发呆,眼眶红得发亮。“多大的事,还躲这儿抹眼泪。”她把水杯递给他。
陈建军接过水杯,猛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我就是……就是想起瑶瑶刚会叫爸的时候,也是这样,结结巴巴的,却比什么都好听。”
林秀芝靠在他胳膊上,看着客厅里张维桢正耐心地教周磊说“烤鸭”,陈瑶在一旁当示范,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你看,”她轻声说,“日子是不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陈建军没说话,只是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晾衣绳上挂着两家的衣服,林秀芝的碎花衬衫挨着张维桢的米白色毛衣,陈瑶的小裙子旁边是周磊的灰色外套,风一吹,衣摆轻轻碰撞,像在说悄悄话。
入夏时,社区给康复中心捐了批新乐器,特意请张维桢去做志愿者,教自闭症孩子们弹钢琴。周磊也成了“小助教”,虽然话还是不多,却会在小朋友哭闹时,主动递过去一张乐谱——是他爸爸画的那个抱着孩子的音符。
有天林秀芝去接他们,看见张维桢正在给孩子们讲《月光奏鸣曲》,周磊坐在她身边,手指在膝盖上模拟弹琴的动作。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女人的侧脸柔和,男孩的眼神专注,像一幅被精心装裱的画。
“张老师现在可受欢迎了,”康复中心的护士笑着对林秀芝说,“家长们都说,她一弹琴,孩子们就安静得像天使。”
林秀芝望着那对母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骄傲,就像看着自己家的人长出息了。她想起张维桢说过的,周明远总觉得自己是拖累,却不知道他留下的爱,足够支撑着妻儿走过漫长的黑夜。
这天晚上,张维桢敲开林家的门,手里拿着张照片。是今天在康复中心拍的,周磊站在一群孩子中间,手里举着那本《给磊磊的音乐盒》,脸上虽然没笑,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出版社的人来看过了,说想把乐谱再版,”张维桢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还说要给磊磊做个专访,让更多人知道自闭症孩子的世界。”
林秀芝接过照片,手指抚过周磊的脸:“这孩子,越来越像样了。”
“都是托你们的福。”张维桢红了眼眶,“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说这些就见外了。”陈建军从厨房端出刚切好的西瓜,“快尝尝,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西个人坐在客厅里吃西瓜,陈瑶给周磊挑没籽的,周磊则把最大块的推给陈建军,嘴里发出模糊的“叔”。窗外的蝉鸣又开始了,比去年的更响亮,却不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像给这寻常的夏夜,添了段热闹的背景音。
张维桢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对了,前几天我弟弟来电话,说他儿子要结婚,想请咱们去喝喜酒。”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匹红绸布,“我给瑶瑶和磊磊各做了件新衣服,到时候穿去沾沾喜气。”
林秀芝拿起红绸布,摸上去滑溜溜的,是上好的料子。“你这手艺,都能开裁缝铺了。”
张维桢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以前明远总说,我弹钢琴的手,做针线活也是巧的。”
夜色渐深,陈瑶己经趴在周磊的肩膀上睡着了,男孩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头,生怕把她弄醒。张维桢看着这一幕,轻声说:“有时候觉得,明远从没离开过。他就在瑶瑶的笑声里,在磊磊的琴声里,在咱们两家飘着饭香的厨房里。”
林秀芝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片银辉,把两个女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朵并蒂的花。
秋意渐浓时,筒子楼要拆迁的消息传来,家家户户都忙着打听新住处。陈建军托工友找了套两居室,在城西的安置小区,离他的汽修厂近。
“我跟张老师说了,让她们娘俩跟咱们住对门,”晚饭时,陈建军给林秀芝夹了块排骨,“她弟弟也帮着找了,说那小区有个小公园,磊磊可以在那儿练钢琴——他特意给孩子买了架二手的电子琴。”
林秀芝愣了愣:“她弟弟……同意了?”
“前阵子来送喜帖,在这儿坐了会儿,”陈建军笑了笑,“看见磊磊给瑶瑶讲故事,虽然说得磕磕绊绊,却讲得有模有样,他眼圈都红了。临走时说,以前是他糊涂,把姐姐的苦当成了累赘。”
林秀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原来再坚硬的冰,也抵不过日复一日的暖阳。她想起张维桢夹在乐谱里的那张钱,想起男人在雪地里佝偻的背影,原来血脉里的牵绊,就算蒙了尘,也总能在某个瞬间,透出温柔的光。
搬家那天,陈建军雇了辆小货车,先帮张维桢家搬东西。周磊抱着那本《给磊磊的音乐盒》坐在副驾驶,陈瑶挨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男孩偶尔“嗯”一声,却听得格外认真。
张维桢的钢琴是最后搬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穿过筒子楼狭窄的回廊。林秀芝走在后面,看着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印记——有周磊小时候撞出的凹痕,有陈瑶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还有张维桢贴乐谱时留下的胶带印。
这些印记像串起来的珠子,记录着那些苦乐交织的日子。有过争吵,有过眼泪,却更多的是互相搀扶的暖,是隔着门也能听见的琴声,是深夜里递过去的一碗热汤。
汽车驶出筒子楼时,林秀芝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王大妈站在门口挥手,张维桢的弟弟也来了,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大概是给姐姐熬的汤。阳光洒在褪色的墙面上,那些曾经觉得逼仄的角落,此刻都变得温柔起来。
新小区的环境很好,楼下就有个小公园,张维桢的钢琴摆在阳台上,打开窗户就能听见琴声。周磊每天都会和陈瑶去公园散步,男孩己经能说不少话了,虽然还是慢半拍,却能清晰地叫出“瑶瑶妹妹”“秀芝阿姨”“建军叔叔”。
有天傍晚,林秀芝在厨房做饭,听见阳台上传来熟悉的旋律——是《致爱丽丝》,比十年前弹得流畅了无数倍,中间还夹杂着周磊跟着哼唱的声音,虽然不成调,却像羽毛轻轻搔着心尖。
她走到阳台,看见张维桢坐在钢琴前,陈建军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扳手,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周磊和陈瑶趴在琴盖上,正用手指点着琴键玩。
“你看,”陈建军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个用铁丝弯的小音符,“给磊磊挂书包上。”
周磊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张维桢按住:“说‘谢谢叔叔’。”
男孩看着陈建军,清晰地说:“谢谢……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