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内暖意融融,牦牛油脂灯芯发出噼啪轻响,昏黄的光晕在厚实的毛毡墙壁上跳跃。浓郁的药草气息混合着奶香,包裹着熊和共残破的身躯。他靠在厚实的羊毛软垫上,双臂缠着厚厚的布条,浸透了墨绿色的“雪阳草”药膏。那药膏带着奇异的清凉,如同雪水融化后渗入冻土,温和而持续地驱散着雪魈利爪残留的刺骨冰寒与阴毒。蚀骨腐魂散带来的剧痛在这双重压制下,暂时蛰伏下去,如同被安抚的毒蛇,虽未根除,却让他获得了喘息之机。
老牧民卓玛措盘腿坐在对面,粗糙的手指着腰间那支灰白色的骨笛,笛身古朴,孔洞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他的妻子,那位慈祥的老妇人卓嘎,正小心地将一碗滚烫的、奶皮厚实的牦牛奶递到熊和共手中。奶香浓郁,带着高原特有的醇厚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着体内最后一丝寒气。
“恩人,再喝点,雪山的风,刮骨刀哩。”卓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满是关切。
熊和共微微颔首致谢,目光落在卓玛措腰间的骨笛上。冰湖畔那千钧一发之际,正是这苍凉悠远的笛声,如同神灵的低语,惊扰了狂暴的雪魈,为他赢得了最后一线生机。“老丈,那笛声…非凡物。”他声音依旧嘶哑,却比昨日平稳了些。
卓玛措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敬畏的光芒,他解下骨笛,双手捧起,如同捧着一件圣物。“这是‘雪山灵笛’,恩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讲述古老秘密的庄重,“祖上传下来的,不知多少代了。说是用‘神山守护灵兽’的腿骨制成。”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笛身细密的孔洞,“只有心无杂念,像雪山融水一样纯净的人吹响它,才能…才能沟通山灵的意志,安抚那些被风雪迷了心窍的凶物。”
他顿了顿,看着熊和共沉静的眼眸,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恩人您…您和它,有缘。那天,老朽被冰魔吓破了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想着吹响它,求山神开眼…没想到,真就响了!还…还真的让那冰魔愣了一下!”他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后怕,“若没有它,没有恩人您舍命相救…老朽这把骨头,早就喂了冰魔了。”他再次双手合十,朝着毡房外巍峨的雪山方向虔诚地拜了拜。
“守护灵兽?”熊和共心中微动。龟甲在怀中沉稳搏动,仿佛对“灵兽”二字有所感应。这昆仑深处,果然蕴藏着凡俗难解的玄奇。他沉默片刻,感受着双臂伤口处药膏带来的持续暖流,以及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生机循环。雪阳草的药效远超寻常凡药,竟能压制千年雪魈的寒毒,绝非普通草药可比。“老丈,这雪阳草…也是神山所赐?”
卓玛措和卓嘎对视一眼,卓嘎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是哩,恩人。这草啊,金贵得很!只长在神山向阳的冰崖裂缝里,十年也采不到几株。祖宗传下的方子,捣碎了配上牦牛骨髓油,专治寒毒冻伤,救命哩!”她指了指熊和共手臂上的药膏,“恩人您伤得重,寒气又歹毒,老卓玛把家里存的老底子都给您用上了!您安心养着,这药管用!”
熊和共心头一暖。萍水相逢,救命之恩,倾囊相赠。这份淳朴的善意,在这苦寒绝域,显得尤为珍贵。他郑重抱拳:“老丈,阿妈,救命之恩,赠药之情,熊某铭记于心!”
卓玛措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恩人您折煞老朽了!是您救了老朽的命啊!”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诚挚,随即,他看着熊和共虽然虚弱却异常沉静坚韧的脸庞,看着他那双深陷眼窝中仿佛燃烧着某种执着火焰的眼眸,犹豫再三,终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部落最大秘密般的郑重:
“恩人…老朽…老朽看您…不是凡人。”
熊和共抬眸,静待下文。
卓玛措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浑浊的眼睛望向毡房外铅灰色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苍穹,声音变得悠远而神秘:“您独斗冰魔,那是山神的勇士才有的胆魄!您问灵笛,问雪阳草…您…您是不是…也是来找‘他们’的?”
“他们?”熊和共心中猛地一跳。龟甲的搏动似乎也加快了一丝。
卓玛措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敬畏到近乎恐惧的颤抖:“雪山深处…有仙人哩!”
毡房内瞬间寂静下来,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卓嘎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十,脸上露出虔诚而畏惧的神色。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老朽的爷爷,还是个放羊娃的时候…”卓玛措的声音如同梦呓,将熊和共带入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也是这样的冬天,比现在更冷,雪下得更大。爷爷追着几只跑丢的雪羊,闯进了‘鹰愁涧’后面的‘迷雾谷’,那是连最老的猎手都不敢去的禁地啊!”
“就在那风雪连天、连方向都分不清的时候…天,忽然开了!”卓玛措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仿佛亲眼所见,“厚厚的铅云像帘子一样被拉开!一道金光…不,是七彩的霞光!从天上垂下来!照得整个山谷亮堂堂的,连地上的雪都变成了金子!”
“然后…”他声音颤抖起来,带着无比的敬畏,“爷爷看见…看见一个人!穿着雪白雪白、比最好的云锦还要光滑的袍子,就站在那霞光里!看不清脸,只觉得…觉得比雪山还要高,比天空还要远!那人…脚下踩着一只…好大好大的仙鹤!那仙鹤的羽毛,像最纯净的雪,头顶一簇红冠,像燃烧的火苗!”
“那人…不,是仙人!就那样…驾着仙鹤,在霞光里…在云端上…缓缓地飞!”卓玛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描绘那不可思议的景象,“爷爷说,他当时吓得跪在雪地里,头都不敢抬!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夏天的温泉里,什么风雪寒冷都没了!那仙鹤的叫声,像最好听的玉磬…不,比那还好听一万倍!能钻进人心里去!”
“仙人…就在云端飞了几圈…像是在看这雪山…”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然后…霞光就慢慢收拢…云又合上了…天…又变成了灰蒙蒙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卓玛措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额头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向熊和共,浑浊的眼中带着探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爷爷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神异的事!后来,他听部落里最老的萨满说…那不是梦!那是真正的仙人!是住在神山最深处、云端之上的存在!他们…他们每五十年…才会在特定的时刻…驾着仙鹤,乘着霞光…在凡人能看到的边缘…显现那么一次!是神迹!也是…也是给有缘人的指引!”
“五十年…一现…”熊和共低声重复,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起来。仙人!驾鹤乘云!霞光垂落!这一切,与他怀中龟甲所指向的“道”,与凌无锋所言的武道尽头,是何其相似!难道…那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难道这昆仑深处,真的隐藏着通往更高境界的门户?
龟甲紧贴心口,搏动得沉稳而有力,那苍茫的道韵似乎被这传说触动,变得更加活跃。掌心的墨玉剑穗,也传来一丝温润的回应。冥冥之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那‘迷雾谷’…鹰愁涧后面?”熊和共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迫切。
卓玛措却露出了极其恐惧的神色,连连摆手:“去不得!去不得啊恩人!那地方邪门得很!”他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迷雾谷,终年被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笼罩,三步之外就看不见人!进去的人,从来没出来过!爷爷那次是走了天大的运,追着雪羊稀里糊涂闯到了谷口边缘,又稀里糊涂被一阵怪风吹了出来!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再也不敢提这事!”
“鹰愁涧更是绝地!”卓玛措心有余悸地补充,“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只有最凶猛的雪山鹰才能飞过!涧底终年罡风呼啸,像鬼哭!传说里面住着比冰魔还可怕的怪物!人掉下去,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是神山划下的禁区啊!恩人您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
熊和共沉默着。没有承诺,也没有反驳。他低头看着自己缠满药布的手臂,感受着体内缓慢修复的伤势,感受着龟甲与剑穗传来的清晰指引。
仙踪缥缈,五十年一现。
禁地绝域,有进无出。
一边是传说中的通天之路,一边是九死一生的绝地深渊。
卓玛措看着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心中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再劝。这位恩人,眼神里的东西,他看不懂,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仿佛看着雪山深处沉默的冰峰。
接下来的日子,熊和共在卓玛措夫妇的悉心照料下养伤。
雪阳草药效非凡,雪魈残留的寒毒被一点点拔除,深可见骨的爪痕也在缓慢愈合,结出暗红色的痂。蚀骨腐魂散的阴毒虽依旧盘踞,但在龟甲道韵、剑穗温润以及雪阳草残余药力的共同压制下,暂时蛰伏。他的气色恢复了些许,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眼中的神采却愈发锐利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