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正在办公室翻阅王培给我的策划方案初稿,突然,门被推开,只见彭宏一只手里端着一个茶杯,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神色却无比严肃。这家伙很少来我办公室,今天怎么了?我心里一怔,觉得有点不寻常。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极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人生抉择。我注意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带上门,而是让门虚掩着——这是个微妙的变化,仿佛在暗示他己然站在了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
“刘哥,有件事想和你说说。”他声音平静,但指节在咖啡杯上微微发白。
他把另一只手中的那个装满辣椒酱的瓶子放在我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我立马合上了文件夹,忙给他杯里续上水,又到他旁边的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并问道,
“怎么啦,兄弟,这么严肃?”说实话,在职场上打拼这几年,我早己学会从走进办公室的姿态基本上就能读出进来人的来意。彭宏刚才进来的样子,似乎就是准备宣布某个重大决定的身体语言。
“我要离职了。”他说出这西个字时,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抽动,像是同时品味着苦涩与释然。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送风声。我望着这个跟我打了三年多交道的合作伙伴和兄弟,却突然要和我分别了,我一阵惊讶的忙问彭宏,
“为什么呀?老板不用你了?”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尽管内心己经闪过多种可能——他要创业?还是对现状不满?
彭宏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我岳父前段时间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上周三特意过来和我谈了一整夜。”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恰当的表述,“他希望我去他的公司,打理家族生意。”
我忽然明白过来了:“呵呵,好事呀,你还不愿意呀?你和周芬芳结婚后,这就是早晚的事。”
“哎,我觉得还是在外打工好,凭本事吃饭,我真的怕别人说我吃软饭。”
“哈哈,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收起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吧。你把他们的家族企业做大做强了,不同样能证明你的能力吗?”
彭宏的老丈人,那个‘北方辣椒酱大王’在中国调味品行业,确实很有名气,后来在和周芬芳的聊天中了解到,她父亲也的确不容易,虽然花心,但干事业还真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他从北方小城的一个家庭作坊起家,三十年时间打造出一个年销售额上亿的辣酱帝国,产品远销半个中国,出口多个国家和地区。媒体还曾报道过个那个穿着朴素中山装、亲自下车间检查辣椒质量的老人形象。
“我知道这很突然。”彭宏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荡漾,“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靠岳父的基业也能闯出一片天地的男人。”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那天晚上,岳父拿出那间小作坊照片说:‘彭宏,我知道你想有自己的事业。但你要明白,这不是让你来接班,是让你来开创。我把一个省级品牌做成了全国品牌,接下来要把它做成世界品牌。这个任务,需要你们年轻人来完成。’”
彭宏深吸一口气:“第二天,他又带我去尝了最新研发的十几种辣酱配方。快七十岁的老人,还能清晰地分辨出不同产地辣椒的细微差别,能说出每一款产品的改进方向。最后他说:‘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让千万家庭吃上了放心好吃的辣酱。现在我需要一个既懂现代企业管理,又懂得我们初心的人,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庄重的寂静。我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业经理人的离职,更是一个家族企业传承的现代叙事。
“岳父还给我讲述起童年记忆中的辣椒园——夏日的阳光下,一片火红延伸到天际,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芬芳。收割季节,整个小镇都笼罩在独特的香气中,那是时光酝酿出的味道,是几代人的记忆载体。
“岳父说,现在自动化程度高了,但最核心的发酵工艺还是靠老师傅的经验。”彭宏的眼神变得坚定,“他希望我能引入现代化管理体系,同时保护好传统的工艺精髓。我们要在变革中守护那些值得传承的东西。”
我忽然理解了这个决定背后的重量。这不是简单的“回去帮家里做生意”,而是一场文化传承与现代转型的双重使命。在互联网冲击传统行业的今天,老字号企业面临的挑战丝毫不比科技公司小。
“打算什么时候离职?你们王老板知道吗。”我问。
“下个月底。王老板也同意了,说很快会派人来接替我的岗位。”
“那让你回去当总经理?”我又问道,
“岳父说要我先从基层做起,去每个部门轮岗,甚至要我去辣椒种植基地待三个月。”彭宏笑了,这是今天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他说要想管好企业,先要成为最懂辣椒的人。”
临走时,彭宏指了指放在我办公桌上那个精致的玻璃瓶,深红色的辣酱在阳光下闪着的光泽。“这是岳父让我带给你的,最新研发的产品,还没有上市,我们经常在他面前讲过你的情况,他说有机会能见见你。”
“哈哈,这辣椒酱太香太了。替我谢谢你老丈人了。有机会一定去拜访他老人家。”
我接过瓶子,旋开瓶盖,一股复合的香气扑面而来——辣椒的炽烈、蒜蓉的浓香、豆豉的醇厚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
彭宏站在门口,身影被逆光勾勒出一道金边,“岳父说美食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味道,更在于味道背后的人与故事。”
门轻轻合上,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手中那瓶辣酱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忽然明白,有些选择看似是回归,实则是更深远的出发。辣椒酱里品出的不仅是五味调和,更是一个家族的奋斗史,一种文化的传承,以及新时代背景下传统企业转型的缩影。
窗外,北京的天际线在阳光中熠熠生辉,而不远的地方,一个辣椒酱王国正在等待它的新一代守护者。人生有时就像这辣酱,要经历研磨、发酵、沉淀,最终成就独特的风味。彭宏的选择,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创业——在传承中创新,在回归中超越。
我小心地收好那瓶辣酱,决定把它带回家去,让父母好好品尝。并思忖着,一定要好好宴请一下这位好兄弟,风光的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