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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冻土下的春信（第1页）

晋阳的雪粒裹着硝烟味钻进窗棂，在周德威苍白的鬓角凝成霜花。李从珂握着银簪的手悬在半空，看着老将军后背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里，嵌着半块带血的城砖碎屑——那是昨夜他用身体护住伤兵时被砸中的。

"别守着我这把老骨头了。"周德威突然翻身，咳出的血沫染红了枕头，"去看看王婆她们。。。。。。说是要在城根下种春麦。"他浑浊的眼睛映着窗外积雪，突然笑出了声，"当年在雁门关，我把战死弟兄的骨灰拌进城墙土，第二年竟长出了狗尾草。。。。。。"

李从珂沉默着挑出碎木片，突然发现老将军后颈有道旧疤，形如弯月——那是二十年前保护李嗣源时被契丹弯刀划的。他用温盐水清洗伤口时，周德威的背突然绷紧，像匹即将倒毙的老马。

"还记得惠儿吗？"周德威的声音突然轻得像雪落，"她小时候总在我帐外偷学骑射，有次摔断了胳膊，却举着箭簇说周伯伯，我要射穿契丹人的狼头。。。。。。"

李从珂的银簪"当啷"落地。他突然想起妹妹临终前攥着他的衣角，指缝里还残留着姜糖的甜——那是她最后一次给他缝补战袍时，偷偷塞的。

瓮城的土腥味混着药香涌进鼻腔时，李从珂正蹲在王婆身边筛麦种。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掌像枯树根，却把每粒麦子都得发亮："这是我藏在地窖里的铁秆青，去年收的新麦，壳比契丹人的甲胄还硬。"她突然抓起一把土，混着血渍的冻土块在掌心碎成齑粉，"将军你看，这土吃了咱们的血，今年的麦子准能蹿得比城墙还高。"

雪片落在王婆银白的鬓角，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用木耙划出笔首的垄沟。那个失去丈夫的姑娘蹲在旁边，把碎瓷片埋进田埂当界石，刀刃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昨夜她用这把菜刀砍死了两个爬上城头的契丹兵。

"这是给俺男人留的。"姑娘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寒夜里的星火，"等麦子熟了，我要蒸最大的馍馍，供在城楼上。"

李从珂攥紧手里的麦种，突然发现每粒麦子都带着细微的划痕，像是被某种利器削过。王婆看出他的疑惑，嘿嘿一笑："这是用箭镞挫的，让种皮透气。就像咱们的弟兄。。。。。。"她没再说下去，只把一把混着骨灰的土撒进垄沟。

耶律德光发起最后猛攻时，李从珂正在田垄间埋放拌着艾草的火油坛。投石机的巨弹砸在城墙上，震得新翻的土地都在颤，埋在土里的麦种仿佛也在发抖。他突然举起长枪指向田垄："弟兄们！看见那些麦种了吗？那是咱们的春信！死也得把它们护到发芽！"

"护到发芽！"

喊杀声震落了城楼上的积雪。李从珂的长枪刺穿一个契丹兵的咽喉，枪缨上的血滴在城下的田垄里，洇出小小的红圈。他看见王婆举着个烧红的铁叉，狠狠砸在爬上城头的契丹兵头上，铁叉上的火星溅在她的白发上，竟没烧着一根。

"老婆子还能再种十年地！"王婆的呐喊混着铁器碰撞声，像面破锣却格外响亮，"你们这些狼崽子别想占我的地！"

血顺着枪杆流进袖口时，李从珂才惊觉自己又负了伤。他踉跄着靠在城垛上，看见田垄里有几粒麦种被自己的血染红，像撒在雪地里的红豆。他突然笑出了声——这血该渗进土里，让种子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连血都是滚烫的。

周德威被抬过来时，己经快不行了。他靠在李从珂怀里，看着田垄里的嫩芽，突然说了句："真好。。。。。。比雁门关的狗尾巴草。。。。。。好看。。。。。。"

李从珂在清理周德威遗物时，发现了个油皮纸袋，里面装着半块焦黑的麦饼。饼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是周德威咬的。旁边有张字条，墨迹被血渍晕染："留着给从珂，他总说王婆的饼比军粮香。"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除夕夜，周德威带着弟兄们在城墙上守岁，王婆偷偷送来一篮子麦饼。老将军咬了一口就皱起眉："这饼硬得能崩掉牙！"却把剩下的全分给了伤兵。此刻看着字条上的血渍，李从珂突然明白，那夜周德威根本没吃饼，他的饼，都藏在战袍里，分给了更饿的弟兄。

南门告急时，李从珂正带着亲卫运送滚油。他看见瞎眼的张老汉摸索着往城头爬，怀里抱着捆艾草："将军，俺虽看不见，可俺能闻着契丹人的味儿！"老人突然摔倒，艾草撒了一地，却仍在笑，"这草烧起来烟大，能呛得狼崽子们睁不开眼。。。。。。"

李从珂搀起老人时，发现他棉袄里缝着块红布，上面绣着"张"字——是他孙子的肚兜。老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孙子跟着他娘躲在窖里，等打跑了契丹人，俺要教他认麦苗。。。。。。"

王婆的丈夫和儿子都死在契丹人的屠刀下。二十年前，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孙子在死人堆里爬了三天三夜，靠喝雪水活了下来。"那时候俺就想，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把孙子养大，教他种地。"她边说边把混着骨灰的土拍实，"现在孙子也战死了，可这地还在，种子还在。。。。。。"

那个失去丈夫的姑娘突然跪在田边，把丈夫的旧衣埋进土里："他生前总说，等打完仗就回忻州老家种地。"她的眼泪砸在冻土上，"现在忻州回不去了，可咱晋阳的地，一样能长出好麦子。。。。。。"

李从珂在田垄里发现了粒特别的麦种，外壳上刻着个小小的"周"字——是周德威用指甲划的。他把这粒麦子单独埋在周德威的坟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爆裂声。回头一看，王婆正用火镰点燃艾草，烟雾里飘出焦糊的麦香，却混着泥土的腥甜。

"这是给周将军的送行麦。"王婆沙哑着嗓子，"当年他守雁门关，总说麦子熟了要请我喝麦酒。。。。。。"

周德威的葬礼上，李从珂将那半块麦饼掰成两半，一半埋进坟里，另一半分给在场的士兵。饼渣落在田垄上，被早起的麻雀啄食。王婆突然指着天空："将军你看！"

李从珂抬头，看见迁徙的雁群正从头顶飞过，排成"人"字形，朝着南方的温暖地带。他突然明白，周德威说的"春信"，不只是麦种，更是这些前仆后继的人，用血肉之躯在冻土上踏出的生路。

雪停了，阳光照在田垄里的嫩芽上，泛着翡翠般的光。李从珂摸了摸怀里妹妹的平安符，突然对着苍茫天地大喊："耶律德光！你烧了我们的粮草，却烧不掉我们的种子！"

回应他的，是城头猎猎作响的汉旗，是麦田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是晋阳城里，永不熄灭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