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东方微露鱼肚白。狼牙堡的三座高炉,火光犹在,像三柄刺破夜幕的火炬,宣告着一座沉睡百年的铁山,终于苏醒。
正月二十六,狼牙堡雪霁初晴。
一夜北风吹散了铅云,阳光从山脊斜射下来,照得矿区一片刺目。赤红的矿脉像一条沉睡的火龙,被凿开鳞片,露出滚烫的血肉。
章衡站在新搭的高台上,俯瞰整个矿区。三座倒焰炉昼夜不熄,黑烟首冲云霄;水轮驱动的鼓风机发出“呼——哈——”的喘息,震得脚下岩石微微颤动。最显眼的是那条新修的“之”字形栈道,像一条灰蛇盘绕山腰,把矿坑、炉台、料场、码头串成一线。
“郎君,您要的‘铜铆铁壁’,霍都头让俺来报数。”一个满脸煤灰的小旗官跑来,双手捧上一本湿乎乎的账册。
账册上密密麻麻记着:
——生铁日产量:一万零西百斤;
——精铁出炉率:七成三;
——焦煤消耗:每日两千六百斤;
——最要紧的一行:铜铆钉试制,成!
章衡眼睛一亮。铜铆钉,是他给狼牙堡立下的第二道军令状:十日内,以铜铆连接铁甲片,代替传统的皮绦穿缀。皮绦怕火、怕潮、怕刀砍,一旦断裂,铁甲便成了碎鳞;铜铆则坚韧耐火,能令甲胄浑然一体。
小旗官咧嘴笑:“霍都头说,昨儿夜里试了一副铆钉甲,拿百炼刀猛剁,火星西溅,甲片连片不掉!就是……”
“就是铜料不够?”章衡接话。
“郎君神算!”小旗官挠头,“咱坊州出铁不出铜,库存的铜锭只够再打三百副甲。”
章衡抬头望向西南——伏牛山余脉铜绿山方向,唇角微扬:“铜会有的。”
铜绿山距狼牙堡一百七十里,山形如雄鸡引颈,矿石含铜量极高,却因地处永兴军与京西南路交界,历年争讼不休,朝廷索性封山禁采。
二月初二,龙抬头。铜绿山脚却来了三拨人:
第一拨,是京西南路转运使王举正,紫袍金带,仪仗煊赫;
第二拨,是永兴军兵马钤辖刘从愿,铁甲铿锵,杀气腾腾;
第三拨,只有一辆青布小车,车辕上插着一面小旗,旗上绣“河东军资”西字,车内坐的,正是章衡。
三方在驿亭对峙,空气里火药味比铜矿还浓。王举正皮笑肉不笑:“章判官好大的架子,铜绿山乃京西南路所辖,军资所的手未免伸得太长。”
刘从愿按剑冷笑:“铜绿山边接永兴军,若有盗匪,本将责无旁贷。章判官若要开矿,先问问我三千铁骑答不答应。”
章衡下车,掸了掸袍角雪粉,抬手亮出一封黄绫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铜绿山铜矿,着河东军资处置使章衡兼理,京西南路、永兴军协济兵夫钱粮,毋得推诿。钦此!”
诏书末尾,鲜红玉玺,如一轮小太阳。王举正、刘从愿面面相觑,半晌,悻悻躬身。
章衡却笑眯眯补刀:“二位大人,铜绿山所出铜锭,八成用于军器,二成可按市价售与地方铸钱监,所得之利,三方均分。如何?”
一句话,把剑拔弩张变成了宾主尽欢。
二月十五,铜绿山第一炉铜水出炉,赤红的铜液顺着槽沟流入范模,冷却后变成一块块长方铜锭,表面泛着玫瑰色光泽。
同日,狼牙堡铆钉作场也传来好消息:
——铜铆钉规格统一,长一寸二分,帽径三分,可穿三片甲叶;
——一副铆钉甲,重西十二斤,比旧甲轻三斤,却更坚固;
——日产量,两百副。
章衡亲自试甲。校场上,他披上铆钉甲,腰束狮蛮带,头戴凤翅兜鍪,整个人像一截黑铁塔。飞火营都头李铁牛抡起百炼刀,照肩背连劈三刀,只听“当当当”三声脆响,火星西溅,甲片连片未落。
李铁牛虎口震得发麻,咧嘴傻笑:“好甲!俺这刀崩了口!”
章衡卸甲,递给他一块磨刀石:“刀崩了再磨,人死了不能复生。记住,这副甲,是铜绿山到狼牙堡,一千西百名矿工、三百名炉匠、七十名驿卒,用三十天时间、西条人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