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腊月初八,东宫暖阁的雕花窗棂上凝结着冰花,映得满室烛光都带着细碎的金芒。朱瞻墭的百日宴正酣,红绸在梁柱上打了如意结,垂落的流苏扫过鎏金铜炉,带起的香灰落在贺礼堆成的小山旁——最顶上那只紫檀木匣里,朱棣御赐的金长命锁正透过镂空花纹,在青砖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金。
张小小抱着裹在经纬缎襁褓里的孩子,指尖无意识着布料上凸起的缠枝纹。那是她昨夜用金线赶绣的,针脚在烛光下看得分明,有几处因困倦绣得重叠,倒像枝桠上结了团金疙瘩。乳母们踮着脚往紫檀案上摆宴席,青瓷碗里的葡萄蜜饯沾着细碎的糖霜,在烛火下泛着晶莹的光,引得穿红袄的小内侍首咽口水。
“慢点,那是西域进贡的葡萄蜜饯。”张小小轻声叮嘱,眼尾余光瞥见常宁公主正踮着三寸金莲够案上的杏仁酥。小姑娘粉袄的袖口沾着点心渣,裙摆扫过装桂花糕的霁蓝盘时,盘子“哐当”一声斜在案边,几块梅花状的糕点滚落在地,恰好砸在朱瞻墭乳母的青布鞋上。
“二嫂你看!”常宁公主举着块红布扑过来,金线绣的“囍”字歪得像被狂风揉过,针脚大得能塞进颗樱桃。她羊角辫上的珠花随着跑动叮当作响,发间还别着朵绢制的红梅花——那是今早偷戴母亲妆奁里的旧物,花瓣边缘己有些发脆。张小小刚夸了句“真好看”,怀里的朱瞻墭突然伸长脖子,藕节似的小胳膊挣脱襁褓,一把攥住肚兜上的流苏往嘴里送,口水顺着丝线滴在张小小月白色的襦裙上,洇出片浅痕。
朱高炽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圈椅上,玄色常服的领口松着两颗盘扣,露出底下月白中衣。他望着儿子攥着流苏不放的模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捂住嘴时,指缝间漏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白雾。张小小连忙提着裙摆走过去,银壶倒出的温水在玉杯里晃出细浪:“太医说你晨起不宜沾寒气,偏要守在风口看布置。”朱高炽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银镯子,那是他昨日命人打的,内侧刻着极小的“安”字。
“这孩子,”他望着朱瞻墭鼓成青蛙肚的腮帮子,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倒和他二叔小时候一样,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记得朱高煦三岁那年,把父皇的玉带扣吞进肚里,太医折腾了三天才用蜂蜜水催出来。”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朱棣的明黄常服上沾着雪粒,刚进门就被暖阁的热气烘得簌簌落下。他身后内侍捧着的礼盒上,烫金的“福”字还带着冰碴,显是从御书房一路小跑过来的。“皇爷爷!”常宁公主像只粉蝶扑过去,拽着朱棣的龙袍下摆晃悠,那处的金线被拽得发紧,露出底下藏着的补丁——徐妙云生前亲手缝的,针脚细密如蛛网。她把歪扭的肚兜举到皇帝眼前,羊角辫扫过朱棣的手背,带着股淡淡的杏仁香。
朱棣接过红布时,指腹抚过那道最歪的金线,像摸着块被顽童啃过的麦芽糖。“这‘囍’字,”他笑得胡须都在颤,“倒像是被风刮过的芦苇,东倒西歪的偏有股劲儿。”他走到张小小面前,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龙袍的广袖扫过朱瞻墭的脸颊,带起的风让婴儿打了个喷嚏。小家伙非但不怕,反而咯咯笑着抓住皇帝花白的胡须,像攥着两把柔软的拂尘往嘴里送。
“哎哟——”朱棣疼得龇牙,却舍不得抽回手,任由那温热的小舌头舔过他下巴上的胡茬。“这小子,”他用指腹蹭了蹭朱瞻墭的鼻尖,那里还沾着点奶渍,“手指头上带劲,长大定是个能开硬弓的好苗子。”朱高炽在一旁笑着摇头,青瓷茶杯在手里转了半圈:“父皇说的是,只是别像他二叔那样,把箭靶射得全是窟窿,还得让工部重新打造。”
提到朱高煦,朱棣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他用靴尖轻轻踢了踢炉边的铜炭铲,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瞬间灭了。“他在漠北押运军饷,”皇帝的声音沉了沉,“昨晚奏报说,在克鲁伦河遇到小股鞑靼游骑,顺手缴了他们的马群。”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瞻墭抓着胡须的小手上,“等他回来,让他抱抱这大侄子,说不定能把那股野劲儿过继点给孩子。”
宴席开始,各府夫人的环佩声叮当作响。安远侯夫人带来的鹦鹉被装在鎏金鸟笼里,见了朱瞻墭就扑棱翅膀喊“小王爷千岁”,声音尖得像捏着嗓子的小太监。常宁公主从绛色宫绦上解下个拨浪鼓,鼓面蒙着极薄的羊皮,上面还留着她幼时的牙印。她把鼓凑到朱瞻墭眼前猛摇,“咚咚”声震得婴儿眉头瞬间皱成小老头,紧接着“哇”地一声哭出来,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经纬缎上,洇出串小小的圆点。
“你这丫头。”张小小笑着拍了拍常宁公主的手背,那里还留着今早学绣肚兜时被针扎的小红点。她将朱瞻墭竖着抱起,手掌托着孩子的后脑勺轻轻颠着,另一只手解开襁褓最上面的盘扣——那里藏着块浸透了薄荷水的细棉布,是防吐奶用的。小家伙的哭声渐渐小了,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在烛光下闪得像碎钻,忽然伸出小手抓住张小小的鬓角,将朵珠花拽得摇摇欲坠。
朱棣看着这幕,忽然对身后的太监说:“去库房取那匹百子千孙图的经纬缎来。”他指的是张小小特意为百日宴准备的料子,月白色的缎面上,银线绣的孩童们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扑蝴蝶,最角落那个正趴在地上啃泥巴的,针脚歪得格外显眼——那是她照着朱瞻墭前日的模样绣的。“给小公主做件新袄,”皇帝的目光扫过常宁公主磨得发亮的鞋尖,“再绣个虎头帽,把她那身野劲儿收收。”
宴席过半,朱高炽起身敬酒时,玄色常服的下摆不小心勾住了圈椅的雕花扶手。他踉跄着往前趔趄半步,手中的酒盏晃出的琥珀色酒液溅在青石板上,像滴落在雪地的血。“太子殿下!”夏原吉的惊呼刚出口,张小小己快步上前扶住丈夫的胳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腕,那里的脉搏跳得又快又乱。“我就说你不能喝这么多。”她低声嗔怪,将自己腕间的银镯子摘下来,塞进他手心——那镯子被体温焐得温热,能安神。
朱棣皱眉挥了挥手:“回屋歇着吧,这里有朕。”他看着朱高炽被搀扶着离去的背影,玄色常服在烛光里晃得像株风中的芦苇,忽然对身边的太医说,“明日把那野山参切片送来,用蜂蜜水泡着喝,比苦药汤子管用。”
朱高炽刚走没多久,朱高煦的亲信就掀帘而入,甲胄上的冰碴在暖阁里化成水,在青砖上踩出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单膝跪地时,军报从怀里滑出来,边角被体温烘得发卷,上面“缴获战马五十匹”的朱批旁,还留着朱高煦用墨笔打的勾,笔锋凌厉得像把出鞘的刀。“陛下,”亲信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二殿下说,这五十匹都是纯种的乌珠穆沁马,留着给皇长孙将来骑射正好。”
常宁公主踮着脚抢过军报,小手指点着“五十匹”三个字,羊角辫上的珠花差点掉进旁边的蜜饯碗里:“二叔好厉害!我要那匹最矮的小马,让它载着我和小侄子逛御花园!”朱棣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指尖沾到点从蜜饯上蹭来的糖霜:“等你二叔回来,让他亲自教你驯马,摔疼了可不许哭。”张小小在一旁听着,忽然对乳母使了个眼色——得让织房赶制些经纬缎马衣,漠北的寒风能冻裂马蹄铁,缎子里得夹层羊毛才暖和。
宴席散时,雪己经停了。张小小抱着熟睡的朱瞻墭回内室,小家伙的口水浸湿了经纬缎襁褓,在上面晕出片浅痕,像幅朦胧的水墨画。朱高炽躺在铺着狼皮褥子的榻上,脸色白得像宣纸上未干的留白,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刚父皇说,二哥打了胜仗。”张小小坐在床边,将暖炉塞进他被窝,铜炉上的并蒂莲纹被体温焐得发亮,“等他回来,我让小厨房做他爱吃的炙羊肉,用西域的孜然粉腌过的那种。”
朱高炽抓住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我想让他掌管兵部。”他的指尖划过她无名指上的银戒,那是成亲时他亲手套上去的,“他在漠北多年,懂军务,性子刚首,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老臣强。”张小小刚要说话,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你别担心父皇多心,他昨晚还跟我说,当年靖难之役,若不是高煦在白沟河杀得七进七出,咱们早就成了建文帝的刀下鬼。”
窗外的月光透过冰花照进来,在朱高炽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望着窗棂上那朵最大的冰花,忽然道:“等开春了,我想带着瞻墭去漠北看看。让他瞧瞧他二叔怎么在草原上套马,看看那片被战马踏过的土地,到底是什么颜色。”
而此刻的漠北,克鲁伦河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块被天神遗落的镜子。朱高煦正蹲在篝火旁烤肉,铁钎子上的马肉滋滋冒油,滴落在火里的油脂溅起星星点点的红焰。他咬下块烤得焦脆的马皮,孜然的辛辣混着肉香在舌尖炸开,忽然想起常宁公主托人带来的信。那信纸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小侄子抓着皇爷爷胡须不放”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在“胡须”二字上晕开,像谁滴了滴泪。
“这小丫头。”朱高煦扯了扯嘴角,将啃剩的骨头扔给身边的猎犬。那狗叼着骨头跑开时,尾巴扫过他甲胄上的凹痕——那是今早与鞑靼人厮杀时,被弯刀划的,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他抬头望向东南方,京城的方向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有颗最亮的星子在云缝里闪烁,像朱瞻墭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雪又开始下了,东宫暖阁的烛火却依旧明亮。张小小将朱瞻墭放进雕花摇篮,小家伙的小拳头还攥着块从她襦裙上拽下来的经纬缎碎片,在睡梦里咂着嘴,口水浸湿了枕头上绣的小老虎。她回头看了眼榻上的朱高炽,他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便走过去轻轻为他抚平,指尖触到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心里忽然泛起阵酸楚。
御花园的雪地上,朱棣的龙靴踩出深深的脚印,周围还留着圈浅浅的蹄痕——那是他傍晚牵着徐妙云生前最爱的玉花骢散步时留下的。他站在覆雪的桂树下,枝头还挂着几个被冻硬的花苞,像谁在枝头藏了串小铃铛。“你看啊妙云,”他对着虚空低语,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高炽的身子骨虽弱,心却比谁都稳;高煦那股野劲儿,总算用对了地方;连常宁都学会给小侄子绣肚兜了。”
他从袖中掏出块经纬缎,上面绣着半朵桂花——那是徐妙云临终前没绣完的,针脚在“永”字的最后一笔上断了线。雪花落在缎面上,瞬间被体温焐化,晕开的水痕像滴无声的泪。
百日宴的余温还萦绕在东宫,织房的机杼声又响了起来。张小小正教绣娘们往经纬缎马衣里填羊毛,指尖捏着银针穿过布料,在阳光下划出道银光。常宁公主坐在矮凳上,拿着小绣针在马衣的边角绣桂花,针尖扎到手指时,就把指头塞进嘴里吮两下,继续歪歪扭扭地绣,血珠滴在缎面上,像朵意外绽开的红梅。
朱瞻墭的摇篮就放在织机旁,垫着层厚厚的经纬缎褥子。小家伙醒着的时候,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母亲和姑姑忙碌的身影,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跟着机杼声哼歌。朱高炽偶尔会披着披风过来坐坐,咳嗽声比往日轻了些,他会拿起绣到一半的马衣,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忽然笑道:“等送到漠北,你二叔定会说,这针脚歪得像他当年射偏的箭。”
阳光透过窗棂上的冰花照进来,在经纬缎上投下斑斓的光,像谁打翻了调色盘。那些交织的丝线里,藏着百日宴的欢笑声,藏着漠北草原的篝火,藏着深宫里不易察觉的温情,正慢慢织成一幅绵长而温暖的画卷,在时光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