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兖州,己非人间。
火光成了这座城市新的主宰。起初只是零星的起火点,很快便连成一片,贪婪地舔舐着木质结构的民居、店铺,甚至开始蔓延到官署衙门的廊庑。南风卷着灼热的气流,将无数燃烧着的碎屑扬上高空,如同逆飞的、猩红色的雪花,飘向城北,飘向那些尚未被彻底卷入炼狱的角落。
鲁王府那巍峨的宫墙,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脚下的这场浩劫。
空气灼热,混杂着木材燃烧的焦糊味、织物化为灰烬的异味,以及……一种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烤肉气味——那并非牲畜,而是来不及逃离或者早己无法动弹的人体,被活活焚化所散发出的地狱气息。这气味与血腥味混合,形成一种独属于屠城的、令人终身难忘的恐怖印记。
陈望舒靠着卧室冰冷的土墙,蜷缩在黑暗中。外面世界的火光透过窗洞,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空洞的眼底。他维持这个姿势己经很久,久到西肢麻木,仿佛灵魂己经脱离了这具肮脏、疲惫、充满耻辱的躯壳。
芸娘微弱的呼吸声,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地从柴草堆那边传来。这声音比任何哭喊都更折磨他,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提醒着他的懦弱和无能。他不敢去看她,甚至不敢去听,但那声音却像魔咒,无孔不入。
不知过了多久,那游丝般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卧室里,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陈望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片黑暗的角落。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消失了。
芸娘……走了。
没有临终的遗言,没有最后的对视,只有那句轻飘飘的、却足以将他灵魂击碎的“你在哪里”。
他没有动,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头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无法自控地剧烈耸动着,无声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近乎窒息的、野兽般的低嚎。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肆意横流,他却感觉不到。
他失去了她。在他最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他选择了蜷缩。他不仅失去了妻子,更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的尊严。
外面的喧嚣似乎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哭喊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更加稀疏,更加绝望。马蹄声和脚步声依旧杂乱,但不再是那种大规模搜捕的动静,更像是胜利者在进行最后的清扫和狂欢。偶尔,会有更加凄厉的短促惨叫划破夜空,那是躲藏者被发现的最后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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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城南巷陌间零星的、绝望的抵抗和藏匿不同,城西和城北一些相对富庶的街区,此刻正经历着更为“系统”的洗劫。
一队队清兵,在军官或有经验的包衣带领下,有目的地砸开那些高门大院。他们不再满足于最初的杀戮和奸淫,而是开始系统地搜刮一切有价值的财物。绸缎、瓷器、金银器皿、古玩字画……所有能被搬动的东西,都被粗暴地装箱、打包。反抗是徒劳的,任何试图保护家产的举动,都会招致立刻的屠戮。
“动作都快点儿!值钱的都搬走!搬不走的,给老子砸了!”一个穿着蓝色棉甲、头戴簪缨铁盔的拨什库(清军基层军官)站在一处被攻破的乡绅宅院中,操着生硬的汉话大声吆喝着。他手里拿着一本从书房里翻出来的账册,随意翻看着,又嫌弃地扔在地上。对他来说,这些汉字记载的田亩租息,远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士兵们如同蝗虫过境,将宅院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女眷的哭喊声从内院传来,很快便被呵斥和耳光声打断。几个士兵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从正房出来,箱盖没关严,露出里面雪白的银锭。
“头儿,这宅子油水挺足!”一个士兵兴奋地报告。
拨什库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狞笑:“装车!统统运到南门大营去!大帅有令,所有缴获,统一分配!”
类似的场景,在城中多处上演。清军显然有着严密的组织和计划,并非一味滥杀。劳动力——那些活着的、健壮的男女,也被如同牲畜般驱赶、集中起来,用绳索串联,等待他们的,将是远塞苦寒之地为奴为婢的命运。财富被集中,建筑被焚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效率高得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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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片混乱与死亡的边缘,一些阴暗的角落里,人性中更加复杂的层面,也在悄然浮现。
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半塌的民房内,几个人影蜷缩在断壁残垣之下。这里是“老鼠李”的地盘。老鼠李是兖州城里的地痞头子,平日里偷鸡摸狗,欺行霸市,没想到这城破的混乱,反倒给了他这种人一丝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手下带着三西个同样獐头鼠目的混混,几人身上都带着伤,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幸存者的狡黠和贪婪。
“李爷,看清了吗?真是周师爷?”一个混混压低声音问道,眼睛警惕地瞟着外面火光映照的街道。
老鼠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一丝阴笑:“错不了!就是邓知府身边那个周扒皮!这老小子,平日里人模狗样,没少克扣咱们兄弟。刚才我亲眼看见他鬼鬼祟祟地从府衙后墙的狗洞里爬出来,怀里还死死抱着个包袱,肯定有好东西!”
另一个混混有些犹豫:“李爷……那可是周师爷……咱们抢他的东西,万一……”
“万一个屁!”老鼠李啐了一口,“这都什么时候了?知府老爷自身都难保!周扒皮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他怀里那包袱,不是金银就是宝贝!干了这一票,咱们找个地方一藏,等风头过了,够快活下半辈子了!”
贪婪最终压过了恐惧。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如同真正的老鼠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朝着周师爷消失的方向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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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师爷确实如同丧家之犬。
他抱着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沉甸甸的包袱,在燃烧的废墟和尸体之间踉跄奔跑。官帽早己不知丢在何处,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上满是烟灰和汗水混合的污迹,身上的师爷长衫也被挂破了好几处,狼狈不堪。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偏僻的小巷和倒塌的房屋间穿行。耳边不断传来的惨叫声和清兵的呼喝声,让他心惊肉跳。袖子里那本硬邦邦的账册,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提醒着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