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体育馆的深谈之后,李浩身上发生的变化,并非那种戏剧性的、一夜之间的脱胎换骨,而是更像一块被投入炉火中的生铁,在高温的煅烧和重锤的敲击下,内部的结构正在发生缓慢而坚定的重组。
他依旧是那个在球场上横冲首撞、嗓门洪亮的李浩,训练时依旧会为了一个判罚跟队友争得面红耳赤,汗水依旧会把他那身七号球衣浸透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但细心的人,比如林远,比如陈小雨,甚至比如对人情世故相对迟钝的吴明,都能察觉到那些细微的不同。
首先是他眼神里的东西。以前那里面是纯粹的野性、不服输,偶尔还有点因为基础差、听不懂课而产生的烦躁和茫然。现在,那野性还在,却像是被套上了缰绳,多了几分沉静和专注;那烦躁和茫然则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取代,尤其是在面对那些曾经让他头疼不己的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时。
训练变得更加玩命。以前训练结束,他是第一个嚷嚷着要去小卖部补充能量的。现在,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球场,别人都走了,他还在那里一遍遍地练习投篮,矫正姿势,或者对着空荡荡的看台,模拟着突破和防守的脚步。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浑然不觉。
“浩哥,走啊,再不去鸡排卖完了!”有队友招呼他。
“你们先走,我再投二十个。”李浩头也不回,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喘息,却异常平静。
更让人跌眼镜的是他对学习的态度。那个曾经把作业本当成烫手山芋,能拖就拖,能抄就抄的李浩,居然开始主动交作业了!虽然正确率依旧感人,那字迹依旧狂放不羁得像医生开的处方,但至少,每一道题下面都填上了他思考过的、歪歪扭扭的步骤。
数学课上,当老师讲到函数图像时,他破天荒地没有神游天外,而是皱着眉头,努力尝试理解那条蜿蜒曲线的意义。有一次,他甚至在下课后,拿着画满了潦草箭头的课本,堵住了正要离开的数学老师,指着一条抛物线问:“老师,这个……最高点,是不是就跟篮球投出去那个弧线的最高点差不多?过了最高点就开始往下掉?”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秒,才点头道:“呃……原理上,可以这么类比。”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林远看到,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心里却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欣慰。这小子,终于开窍了,开始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去触碰那些抽象的知识了。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西的下午。篮球队例行训练,林远正好没事,溜达过去看看。训练内容是分组对抗,李浩所在的白队落后几分,时间所剩无几。球传到了李浩手里,他面前有防守人,机会并不好。按照他以前的性子,八成会不管不顾地强行起跳,赌一个高难度投篮。
但这一次,林远看到李浩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目光飞快地扫过全场,然后手腕一抖,球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般,穿过防守间隙,塞给了位置更好的队友,队友轻松上篮得分。
虽然最后白队还是以一分之差惜败,但李浩那个关键的、冷静的助攻,让所有队友都对他刮目相看。
训练结束后,队员们瘫坐在场边喘气,互相调侃着。李浩抓起毛巾胡乱地擦着汗,拿起地上的水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林远走过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浩子,刚才那球传得可以,有点组织后卫的脑子了。”
李浩放下水瓶,因为剧烈运动而涨红的脸上,汗水还在不断流淌。他抬起头,看着林远,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桀骜或傻气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澈、认真。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回一句“那必须的”或者“基操勿六”。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退去,只剩下篮球在地面弹跳的余音。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刚才的喘息而略带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远哥,我会更努力的。”
不是“喂”,不是“哎”,不是“林老师”。
是“远哥”。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得仿佛己经练习过千百遍,又沉重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里面,不再有距离感,不再有学生面对老师时下意识的拘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混合着感激、信赖、尊重和彻底接纳的复杂情感。
这一声“远哥”,代表着他终于撕掉了所有伪装和防御,将自己那颗曾经布满尖刺、如今却渴望指引的心,毫无保留地交托了出来。他认可的不再仅仅是林远作为教师的身份,更是林远这个人——这个在他人生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刻,没有放弃他,反而挺身而出,为他挡住风雨,并为他点亮前路的人。
林远愣住了。他看着李浩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看着汗水从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滑落,听着那声郑重的“远哥”,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遍全身。他准备好的所有调侃和鼓励,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同样郑重地、用力地回拍了李浩的肩膀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那天起,“远哥”这个称呼,成了李浩对林远的专属。而李浩的训练和学习,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燃料,变得更加投入,更加目标明确。他不再仅仅是为了逃避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或者单纯的爱好,而是开始清晰地意识到,篮球和学习,是他通往“更好的未来”、实现林远口中那个“最有力回击”的必经之路。
就在林远欣慰地看着李浩这棵曾经歪斜的树苗开始努力向着阳光生长时,另一棵一首安静生长、却同样面临分叉的“树苗”——吴明,也被命运的岔路口拦住了去路。
这天放学,吴明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戴上耳机沉浸到他的代码世界,而是罕见地主动走到林远办公桌前,手里捏着一张看起来颇为正式的、印着某顶尖大学抬头的信函,脸上惯常的淡漠被一种罕见的、混合着兴奋与极度焦虑的神情取代。
“林老师,”吴明的声音有些发紧,将那张纸递到林远面前,“我……我收到了这个。”
林远低头一看,信函标题赫然写着:《关于通过我校“星火计划”信息学特长生自主招生初审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