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用命换来的信任和追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周战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体内的躁动,转身走向如泥的船老大。他拍了拍船老大那被冷汗和江水浸透的肩膀,将那惊魂未定、眼神涣散的汉子拍得浑身一激灵。
“没事了。”周战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穿透了船上弥漫的恐惧,“继续开,去安庆。”
船老大如梦初醒,看着周战脸上未干的血迹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比刚才的水鬼更甚。他连滚爬爬地冲向驾驶舱,嘶吼着催促还活着的船工各就各位。引擎重新发出垂死的“突突”声,小火轮挣扎着调整方向,朝着水雾笼罩的安庆城方向驶去。
周战的目光越过浑浊翻涌的江水,死死盯住远方那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城市轮廓。吞噬鬼在手臂皮下的躁动隐隐加重了一丝。死人眼刚才在压制水鬼时,他清晰地在那片混乱的核心水域中,捕捉到了一道极其隐晦、一闪即逝的“印记”——一只由江底腐泥和水草扭曲勾勒出来的、展翅欲飞的骸骨飞鸟的形状!
那狰狞的形态,与鸟国在中山城留下的那些阴毒符记如出一辙!
不仅如此……当影丝刺入水鬼核心、强行禁锢它的瞬间,周战的指尖,曾短暂地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冷、嵌在那些惨白肢体深处的异物!
借着死人眼最后的光芒,他看清了——那是半枚锈蚀不堪、边缘扭曲的铜质腰牌!腰牌上,残留着模糊的刻痕,勉强能辨认出几个扭曲的字:
“…溺毙…花旦…癸未…”
腰牌的另一半不知所踪,断裂处尖锐狰狞,像是被暴力扯断。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周战的后颈,比江风更刺骨。鬼戏班!这索命的江中水鬼,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厉鬼!它是被“制造”出来的!是那安庆鬼戏班中的“溺毙花旦”!它的“表演”,它的“登台亮相”,它的索命规则……都是那恐怖戏班扭曲力量的一部分!
这水鬼,只是戏班抛向江流、散播死亡的一个“角色”!
阴影里,周战紧握着船舷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龙,根根暴起。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锈蚀的铁栏捏碎。安庆城模糊的轮廓在水雾中摇曳,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鬼戏班…周战无声咀嚼着这三个字,齿缝间渗出血腥气。你们的戏台,到底搭了多大?
雨,下得像裹尸布般又沉又黏。安庆城浸泡在铁锈和朽木腐败的酸腥气里,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只留下深色的湿痕,仿佛永远也干不透。雨水顺着聚福楼茶馆油腻的窗棂往下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细流,将窗外本就模糊的街景切割得支离破碎,像一幅被水泡烂的破画。
城西,庆和园旧址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沉默着,像一头被剥了皮肉、仅剩焦黑骨架的巨兽残骸。几根烧得炭黑的木梁倔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在风雨中无声地蛰伏。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隔着几条街巷,依然如同跗骨之蛆,透过湿冷的空气钻入行人的骨头缝里。偶尔有路人经过,无不缩紧脖子,加快脚步,仿佛被无形的针尖扎着后背。
聚福楼茶馆里,空气比外面更加浑浊粘稠。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陈年茶垢的酸涩、湿衣服捂出的汗馊味,混杂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光线昏暗,几盏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在茶客们麻木或惊惶的脸上投下晃动摇曳的阴影。交谈声压得极低,如同窃窃私语,既像怕惊扰了什么藏在角落里的东西,又像在分享着某种见不得光的、带着腐臭味的秘密。
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方桌旁。周战斜靠着斑驳掉漆的窗框,指间一枚边缘磨损、带着暗红血沁的青铜钱正灵巧地翻转、跳跃,发出“叮…叮…”的微弱脆响,几乎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吞没。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在听评书般的闲适笑意。
唯有他瞳孔深处,两点幽绿如鬼火般的光芒在无声流转。死人眼的视野里,茶馆浑浊的空气被剥去伪装,无数细微的、带着恐惧味道的灵异气息,正从那些低声交谈的茶客身上逸散出来,像无数条灰黑色的、扭曲的细线,丝丝缕缕地飘向城西的方向——庆和园。
恐惧是养料……周战心念电转,死人眼如同无形的精密探针,精准捕捉着那些压抑话语中的每一个关键词和说话者身体的细微颤抖。‘夜半笙歌’……时间锁定?午夜阴气最盛,是灵异活跃的窗口期?……‘回来痴傻’……记忆覆盖?身份篡改?强行把活人塞进‘角色’的模子?……‘该你上台了’……强制拉人规则?听到即触发?还是需要符合特定的‘行当’特征才会被盯上?……张幼红,唱曲儿的……王大嫂,裁缝……都和‘戏’沾边!是‘戏班子’在挑选特定‘行当’的角儿?无数推测在脑中碰撞、组合、排除,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将零碎、夸张甚至迷信的流言迅速拆解、过滤、重组,试图勾勒出那无形凶物的轮廓。
“原著里提过戏台凶,但那是更后期、更成熟的灵异之地……”一股冰冷的怒火在周战胸腔里无声燃烧起来,“鸟国的手笔!投放鬼疫不够,还要搭台唱戏,把活人当角儿耍?生旦净末丑……一个班子都齐活了!”
“周…周哥……”
旁边传来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像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在抖动。张三佝偻着背,缩在条凳上,整个人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活尸。蜡黄的脸深陷在阴影里,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墨汁晕染,干裂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个巴掌大小、布满天然裂纹的古拙龟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凑近些,一股混合着陈旧草药和淡淡皮肉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预知鬼过度侵蚀身体后散发的死亡味道。“真…真不是谣传!”张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裂缝里挤出来,“我…我昨夜…观天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如同破风箱般起伏,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后半句:“龟壳…裂了三分!”他颤抖着抬起龟壳,在死人眼幽冷的绿光下,周战清晰地看到龟壳腹部一道原本细微的天然裂纹,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爪撕扯过,蔓延出数道狰狞的新裂痕,深可见底!裂纹深处,隐隐透出不祥的暗红光泽,像凝固的血。
“庆和园那里…不是一只鬼…是一群!”张三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声音嘶哑,“像一个…一个完整的戏班子!生、旦、净、末、丑…都在!它们…在‘搭台唱戏’!进去的人…不是失踪…是被…”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脖子,后面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浑浊的眼珠里翻腾。
他哆嗦着,如同捧着自己最后的心肝,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褪色蓝布缝制的小包,布包上还用朱砂画着几个歪歪扭扭、早己模糊的符文。双手捧到周战面前,枯瘦的手臂抖得像狂风中的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