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意,在勋贵们纵情声色的宴席间,似乎变得不那么分明。然而,在那些雕梁画栋的府邸深处,另一种寒意正在精心酿造,目标首指那座被无形目光笼罩的林府。
黄揆的府邸,今夜灯火通明,却并非为了宴饮。密室之中,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凉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冷算计。黄揆踞坐于主位,面色因酒色与愤懑交织而显得有些潮红。下首坐着几人,皆是孟楷被削权软禁后,其麾下幸免于难、且对林缚恨之入骨的旧部将校,以及两名在朝中担任闲职、却与黄揆利益捆绑极深的文官。
“林缚那厮,如今虽被陛下冷落,闭门不出,但暗夜司的爪牙未断,其心必异!”黄揆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乱响,“他在长安一日,我等便寝食难安一日!均田之议,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此獠不除,我等在长安,在陛下心中,迟早被他挤兑得无立锥之地!”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孟楷旧部咬牙切齿道:“黄小将军所言极是!孟帅如今被困府中,皆是拜林缚所赐!此仇不报,我等枉自为人!只是……陛下如今虽冷落他,却未曾剥夺其职,暗夜司依旧在其掌控,贸然动手,恐遭反噬。”
另一名文官捋着胡须,阴恻恻地笑道:“将军、校尉稍安勿躁。明刀明枪自然不妥,需得借力打力,让陛下亲自对他生出杀心。”
黄揆眼中精光一闪:“哦?计将安出?”
那文官压低声音:“林缚最大的把柄,不在朝堂之争,而在其‘里通外合’!诸位可还记得,那活跃于江淮,专与我等作对的‘赤眉军’?”
众人神色一凛。赤眉军开仓放粮,惩治豪强,早己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且其首领红线与林缚关系匪浅,在勋贵圈中并非绝密。
文官继续道:“我们便从此处着手。需伪造几样东西:其一,是林缚与那红线逆贼的往来密信,信中需言明林缚如何在朝中为赤眉遮掩,如何传递朝廷兵力布防,甚至……约定里应外合,颠覆大齐!”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变得兴奋的眼神,补充细节:“信纸,要用宫内赏赐给林缚的那种特制暗纹笺的边角料,墨色也要仿他平日批阅公文所用。笔迹嘛……我府上有一门客,最擅摹仿,曾近距离观察过林缚手书,有七八分相似,再做旧处理,足可乱真。”
“其二,”另一名孟楷旧部接口,眼中闪着凶光,“光有信不够!还需‘物证’!我认识几个亡命之徒,曾与赤眉交手,缴获过他们的一面残破军旗和一些制式兵器。我们可以将这些‘证物’,设法偷偷埋入林缚在终南山那处所谓的‘别业’附近,或者……干脆找机会塞进他府邸的某个角落!”
黄揆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好!人证呢?光有物证,无人指认,终究差些火候。”
那文官阴笑道:“人证自然也有。可收买一两个曾被暗夜司抓捕、对其怀恨在心的江湖人物,或者……找几个‘机灵’的乞丐流民,许以重金,教他们一套说辞,就说是曾在某时某地,亲眼见过林缚的心腹与赤眉贼首秘密接触。这些人,用完即可……”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还有!”黄揆补充道,“要发动我们在市井间的人,散布流言!就说林缚早有异心,其‘均田’之策,便是要收买天下民心,为其与赤眉合流、另立山头做准备!要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人人都亲眼所见一般!”
密室中的谋划,如同毒蛇吐信,一点点编织着致命的罗网。他们分工明确,有人负责伪造书信,有人负责准备“物证”,有人负责寻找和控制“人证”,有人负责在市井坊间散播舆论。
数日之后,几封精心炮制的“密信”便出现在了黄揆手中。信纸边缘确有宫内用笺的暗纹残留,墨色经老师傅调试,与林缚常用之墨极为相似,笔迹摹仿得惟妙惟肖,内容更是恶毒:林缚在信中“抱怨”黄巢昏聩、勋贵贪婪,“赞赏”红线在江淮的“义举”,并“透露”了长安部分城防的薄弱之处,甚至约定在“冬雪之际”有所“联动”。
那面残破的赤眉军旗和几柄带有赤眉标记的短刃,也被秘密送入长安,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作为“铁证”呈上。
同时,长安的酒楼、茶肆、勾栏瓦舍之中,开始流传起新的风言风语。
“听说了吗?那位林都指挥使,表面忠勇,实则早就和江淮的赤眉逆匪勾结上了!”
“可不是!据说他在终南山藏了无数金银和兵器,就等着赤眉打过来里应外合呢!”
“怪不得他老是提什么均田,收买人心呗!这是要学黄……呃,是要造反啊!”
流言如同瘟疫,在刻意引导下,迅速蔓延。虽然多数人将信将疑,但说的人多了,难免动摇人心,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
这些动向,自然没有完全逃过暗夜司残余耳目的侦查。消息被迅速报入林府。
书房内,烛火摇曳。林缚听着孙二的低声禀报,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伪造书信…埋设证物…收买人证…散布流言…”他轻声重复着对手的伎俩,嘴角勾起一丝讥诮,“黄揆倒是长进了,懂得多管齐下,编织这条‘勋贵锁链’了。”
孙二忧心忡忡:“主公,他们这是要置您于死地!我们是否要提前动手,清除那些造谣者和伪证?”
林缚缓缓摇头:“清除?如何清除?杀了他们,正好坐实我们杀人灭口。黄揆巴不得我们动起来,他好看清我们还有多少力量,更能以此在陛下面前攻讦我们无法无天。”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让他们闹。链条编得越紧,破绽才会越多。他们在准备,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等待?”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
“他们在等一个将这一切‘证据’抛出的时机,一个陛下最易动怒的时机。”林缚的声音平静无波,“而我们,在等一场雪,一场足以掩盖许多痕迹,也足以带来转机的大雪。”
他转过身,对孙二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盯紧黄揆和他那些党羽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存放‘证物’的地点,以及那几个关键‘人证’的动向。但切记,只观不动。另外,府内加强戒备,尤其是库房和书房,绝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将东西塞进来。”
“是!”孙二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问,“那…市井流言?”
“流言?”林缚淡淡道,“人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今日他们能散布,来日我们亦能引导。暂且由它去。待到时移世易,真相自会浮出水面。眼下,我们要做的,是隐忍,是等待。”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拿起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似乎外界汹涌的暗流与他毫无干系。只有那紧握笔杆、微微发白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并非全然平静。
勋贵们编织的锁链正在收紧,试图将他牢牢缚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林缚,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手,在等待着锁链绷紧到极致时,那可能出现的、稍纵即逝的断裂之声。长安的夜空下,一张无形的巨网正在撒开,而网中的猎物与猎手,角色或许并非一成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