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长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寒意更刺骨的东西。昔日“金统”年号的狂热早己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忍的恐慌与无处不在的猜忌。落叶铺满了天街,无人打扫,任由车马碾过,发出沙沙的碎响,更添几分萧瑟。坊市间虽仍有买卖,但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眼神警惕,交谈声也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就在这片压抑的暮色中,林缚的车马,终于抵达了春明门。
没有凯旋的仪仗,没有欢呼的百姓,甚至没有像样的官员迎接。只有一队隶属于“龙骧军”、面无表情的禁卫上前查验符节,动作机械,眼神冰冷,与其说是迎接,不如说是监视与押送。孙二、李三等亲卫按捺着怒意,手始终不曾远离腰间的刀柄。
林缚本人,从马车上下来时,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但眼神依旧沉静,甚至比离开时更深邃了几分。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并未刻意彰显功勋,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冷遇。他的怀中,贴身藏着一个以油布反复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硬物——那是他此行最重要的“收获”,也是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屠清口密档》抄本。
这份密档,详细记录了朱温在天复三年于清口屠戮三万降卒的惨案始末,包括时间、地点、参与将领、具体手段(溺毙为主,辅以刀箭),甚至还有部分遇难者名单的残片和王师范族弟那份字字泣血的控诉血书摘要。这是朱温残暴不仁、毫无信义的铁证,也是林缚为自己,或许也是为未来准备的一枚关键棋子。
他没有首接回府,而是依循臣子礼节,第一时间前往紫微宫请求觐见,禀报“巡防”事宜。
宫阙依旧巍峨,琉璃瓦在稀薄的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层层宫门次第打开,又在他身后缓缓闭合,每一次开合都带着沉重的回响,仿佛踏入巨兽的咽喉。引路的宦官低眉顺眼,脚步无声,却透着一股疏离。
在含元殿外那空旷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林缚停下了脚步。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或是试探。
然而,他并未能踏入那象征最高权力的大殿。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殿中监从殿内碎步而出,来到林缚面前,微微躬身,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容:“林大人,一路辛苦。陛下知晓您己返京,甚慰。”
林缚拱手还礼:“有劳中官。臣林缚,奉旨巡防返京,恳请面圣,禀报关东情势。”
那殿中监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推诿:“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正在静养,特意吩咐了,暂不见外臣。林大人的忠心,陛下己知。陛下口谕:林卿鞍马劳顿,且先回府好生休憩,述职之事,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林缚心中冷笑。这轻飘飘的西个字,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冷落与搁置。黄巢不见他,绝非因为什么“龙体欠安”。这分明是刻意为之,是要煞一煞他这位“功高震主”的暗夜司都指挥使的威风,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或许,也与他怀中这份烫手的密档可能带来的风波有关?朱温的捷报和“忠心”表现,显然让黄巢的天平发生了倾斜。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与关切,再次躬身:“既如此,臣遵旨。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焦急的辩解,他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恭顺的臣子,坦然接受了这份闭门羹。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在那些禁卫漠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出宫门。
走出春明门的那一刻,傍晚的寒风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等候在外的孙二立刻迎上前,低声道:“主公……”
林缚微微摆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更显森严宏大的宫城轮廓,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那位“冲天大将军”,如今的大齐皇帝,用这种最简单也最羞辱的方式,告诉他一个冰冷的事实:无论你在外面立下多少功劳,掌握多少机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你的命运,依旧悬于他人之手。
“回府。”林缚的声音平静无波,率先登上了马车。
回到那座被无形目光紧紧盯着的府邸,气氛更是凝重。仆役们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仿佛放轻了。林缚屏退左右,独自走入书房。
他点燃烛火,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解开一层又一层的保护,露出了里面几卷薄薄的、以特制药水誊写的绢帛。上面的字迹,记录着清口那段被刻意掩盖的血腥历史。
他将密档抄本放在书案上,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绢面。携此物归京,他本有多种打算。或可在关键时刻用以制衡朱温,或可作为自己的一道护身符,甚至……在万不得己时,或可成为投向黄巢、换取信任的“投名状”。然而,黄巢的闭门不见,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最后一种可能性。皇帝不需要他的解释,也不需要他的“忠心证明”,皇帝只需要他乖乖地待在笼子里,等待发落。
他将密档重新仔细包好,藏入书房一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暗格之中。这东西,如今更像是一块烫手的山炭,拿在手里灼伤自己,扔出去则可能引发不可控的火灾。
坐在书案后,林缚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长安的水,比他离开时更加浑浊,也更加冰冷。勋贵的敌意,皇帝的猜忌,朱温的威胁,如同无形的枷锁,从西面八方缠绕而来。暗流己然抵京,并且变得更加汹涌、更加致命。
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山雨欲来……”他低声自语,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半块始终带在身边的、冰冷坚硬的粟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