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宣武军节度使府邸深处,那间弥漫着药味与血腥的寝殿,此刻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死寂中翻涌着更深的恐惧。浓烈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腐和名贵熏香徒劳的遮掩,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朱温瘫在巨大的紫檀木龙床上,锦被凌乱地堆在脚下。他不再是那个号令三军、睥睨天下的枭雄,更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的破败皮囊。脸色是死人般的蜡黄,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颧骨高耸,嘴唇干裂发紫,微微翕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从腹腔深处挤出来的呻吟。朱温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按住心口,仿佛那里正被无形的烙铁灼烧。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冰冷的汗珠,沿着扭曲的鬓角滚落。西肢百骸深处,那深入骨髓的针扎蚁噬感再次汹涌袭来,伴随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血液正在凝结成冰的僵冷感,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节帅!”守在榻边的心腹谋士谢瞳和侍妾慌忙上前。
“药……药……”朱温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疯狂。
谢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玉盒,打开,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通体赤红、散发着奇异辛烈气息的丹丸——这是汴梁城内最好的丹师,在朱温“牵机引”与“蛟丹”混合毒素剧烈发作后,倾尽全力配制的“续命丹”。此丹以虎狼之药为主,辅以剧毒的蝎尾、蜈蚣粉,能短暂压制那钻心蚀骨的剧痛和幻象,却如同饮鸩止渴,每一次服用,都在加速摧毁朱温本己油尽灯枯的身体。
朱温几乎是抢过丹丸,看也不看,一把塞入口中,如同野兽般狠狠咀嚼!辛辣腥臭的药味瞬间充斥口腔,刺激得他涕泪横流。但他顾不上了,强忍着恶心吞咽下去。
丹药入腹,如同点燃了一团烈火!一股灼热霸道的力量猛地炸开,强行压下了那蚀骨的冰寒和剧痛!朱温的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如释重负又带着痛苦的闷哼。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层病态的潮红,深陷的眼眸也短暂地爆发出一点回光返照般的、近乎妖异的光芒。那令人窒息的颤抖和抽搐,竟真的在药力下缓缓平息。
他贪婪地喘息着,感受着这虚假的、用生命换来的片刻安宁。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松,试图撑起身体的刹那——
“噗——!”
毫无征兆地,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朱温甚至来不及反应,一大口粘稠、暗沉、近乎黑色的淤血便狂喷而出!如同墨汁泼洒在明黄色的锦被之上,触目惊心!那血并非鲜红,而是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污浊,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腥气!
“节帅!”
“快!传医官!”殿内瞬间大乱!侍妾吓得尖叫后退。谢瞳脸色剧变,一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朱温,手指搭上他的腕脉,只觉脉象紊乱如沸水,时急时缓,时有时无,分明是脏腑衰竭、经脉寸断之兆!那“续命丹”的虎狼药力,正如同最后的疯狂,在朱温残破的躯壳里左冲右突,加速着毁灭!
朱温被这口黑血喷得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搅碎!那短暂的“安宁”被更猛烈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彻底淹没!他在谢瞳臂弯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如同指间沙,飞速流逝。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神智。
“不……不……”他死死抓住谢瞳的衣袖,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与绝望,“本帅……不能死……不能……林缚……林缚还没死……本帅……要看着他……看着他……”
他的目光混乱地扫过殿内狼藉,扫过锦被上那滩刺目的黑血,最后,如同鬼使神差般,定格在殿角阴影里一个捧着水盆、瑟瑟发抖的侍女身上。那侍女惊惧的眼神,在他此刻癫狂的视野里,扭曲幻化成了林缚那双深不见底、永远带着一丝嘲讽的眸子!
“是他!是他害我!”朱温猛地指向那无辜的侍女,如同疯魔般嘶吼起来,眼中是极致的怨毒与恐惧,“林缚!你给本帅下毒!你好毒的心肠!清口……清口那些鬼……也是你招来的!都是你!都是你——!”
他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谢瞳死死按住。
“节帅!节帅冷静!”谢瞳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他知道朱温的精神己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此刻,任何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疯狂或当场毙命!
朱温的嘶吼戛然而止,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在疯狂与混乱中剧烈闪烁。一个极其突兀、与方才的癫狂截然相反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混乱的脑海——不能杀!现在还不能杀林缚的人!那毒……只有林缚可能知道解法!他要活命!他必须活命!
“水……水牢……”朱温猛地抓住谢瞳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对方的皮肉,声音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急切,“那两个人……林缚的人……放了!立刻放了他们!”
“放了?”谢瞳瞳孔微缩,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放了!”朱温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语速快得惊人,“给他们……治伤!换……换最好的衣服!拿……拿金子!赏他们……每人……一百两!不!五百两!黄金!”
他喘息着,眼中疯狂与算计的光芒交织:“然后……让他们……给林缚……带句话……”他凑近谢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怨毒与杀机,“就说……汴州至陈州……近来……盗匪横行……凶险异常……本帅……甚是忧心……请他……务必……好自为之!一路……走好!”
“好自为之……一路走好……”谢瞳咀嚼着这八个字,瞬间明白了朱温这反常举动背后刻骨的杀意!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死亡预告!释放亲信、重金相赠是麻痹林缚的烟雾,而这句话,则是为林缚敲响的丧钟!朱温要将林缚逼向陈州——那条早己为他铺设好的、通往地狱的绝路!
“属下……明白!”谢瞳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应道。他立刻转身,对殿外厉声下令:“来人!速去水牢!释放陈七、吴十三!传最好的医官为其诊治!备新衣!取黄金千两!快!”
水牢最底层。
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没到胸口。陈七和吴十三被沉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身体早己被酷刑和污浊的冰水折磨得麻木,只剩下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与黑暗中沉浮。伤口的剧痛、折断骨骼的酸楚、冷水带来的刺骨寒意,交织成地狱般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