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军节堂的暖阁内,酒气氤氲,珍馐罗列。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那无形的、针锋相对的张力。朱温踞坐主位,玄色常服微敞,露出内里结实的肌肉线条,一手把玩着盛满琥珀美酒的玉杯,鹰隼般的目光却带着审视的笑意,牢牢锁在下首的林缚身上。方才刀剑巷的试探,如同开胃的烈酒,非但没压住这长安来客,反而激起了他更浓的兴趣。他倒要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文韬”相公,能拿出什么真东西来。
“先生远来辛苦,薄酒不成敬意。”朱温举杯,笑容豪爽,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汴梁苦寒,不比长安富贵风流。先生此来‘巡狩’,不知有何教我?”“巡狩”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林缚端坐,紫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清癯苍白。他并未动案上美酒佳肴,只端起一杯清茶,浅浅啜了一口,压下喉间隐隐的痒意。放下茶盏,他迎向朱温的目光,声音平稳无波,开门见山:
“温帅雄踞汴州,虎视中原,然强邻环伺,根基未固。缚此来,非为虚言,乃有三策,或可解温帅燃眉之急,奠万世之基。”
“哦?”朱温浓眉一挑,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暴射,“愿闻其详!”
林缚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绢帛地图,在案上徐徐展开。图上山河脉络清晰,更刺目的是,用醒目的朱砂圈出了数个地点,旁边蝇头小楷标注着“仓廪”、“存粮约数”、“守备虚实”等字样!这些地点,赫然散布在唐军控制的核心区域,尤其是郑畋凤翔行营的后方粮道枢纽!
“其一,疲唐策。”林缚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其中一个最大的朱砂圈上——岐州陈仓仓城。“郑畋十万大军压境长安,粮秣转运,十之七八必经此仓!守将庸碌,兵备松懈,仅凭地利。温帅若遣一支精锐轻骑,自虢州山道隐秘穿插,昼夜兼程,突袭此处!焚其粮秣,夺其辎重!郑畋大军一旦断粮,军心必溃!长安之围自解,温帅更可尽得其粮,以充军资,壮大声威!”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一分,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此乃……借唐军之粮,养温帅之兵!一石二鸟!”
朱温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朱砂圈上,呼吸都粗重了几分!陈仓仓城!那是郑畋大军的命门所在!林缚的情报竟如此精准!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饿狼看到血肉般的贪婪光芒,却又瞬间被强行压下,化作深沉的审视:“先生此策,甚毒!甚妙!然……此等机密,先生如何得知?又为何……献于朱某?”
林缚神色不变,坦然道:“暗夜司之耳目,虽不敢言遍及天下,然唐廷要害,自有几分把握。至于为何献于温帅……”他首视朱温,目光灼灼,“天下汹汹,能挽狂澜于既倒,解万民于倒悬者,非温帅这般雄主莫属!缚,愿效微劳,为天下择一明主!”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朱温盯着林缚看了足足三息,忽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为天下择明主’!先生真乃妙人!此策,本帅笑纳了!接着说!”
林缚手指移向地图另一侧,点在河中府与陕虢观察使辖境交界处。
“其二,离间策。”他声音更沉,如同毒蛇吐信,“唐廷虽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内,宗室、宦官、藩镇,倾轧不休。温帅欲成大事,当使其自乱阵脚!”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盖有模糊印鉴(仿唐廷玉玺)的帛书抄件,推向朱温,“请温帅过目。”
朱温狐疑地接过,展开一看,瞳孔骤缩!帛书抬头赫然是:“敕令河东节度使郑从谠、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并诸道兵马使”!内容更是石破天惊:“……逆贼朱温,枭獍之性,反复无常,罪不容诛!然念其或可驱策,着即赦其前罪,许以高官厚禄……令其率部,务必擒杀僭相林缚,献首阙下!事成之日,裂土封王,世袭罔替!若阳奉阴违,或使林缚走脱,则王师所至,玉石俱焚!钦此!”
这是一份伪造的、以唐廷名义颁布的密旨!核心就两条:赦免朱温,重赏;必杀林缚!
“此物……”朱温捏着帛书的手背青筋微凸。
“此乃仿作。”林缚平静道,“温帅只需设法,令此‘密旨’落入郑畋或忠于唐室藩镇手中,最好是在其截获我‘潜逃’信使时‘意外’获得。届时,唐廷诸藩会如何看待温帅?是相信温帅真心归顺?还是怀疑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而温帅……”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手握此‘赦免密旨’,对唐廷是战是和,对周边藩镇是拉是打,岂非尽在掌握?进退由心!此乃……以假乱真,乱其腹心!”
朱温死死盯着帛书,又猛地看向林缚,眼神复杂变幻。这一手太毒!太险!却也……太!一旦成功,唐廷内部必然互相猜忌,他朱温反而成了各方都想拉拢的香饽饽!而林缚,则彻底将自己置于唐廷必杀名单之首!这份“投名状”,带着血腥味,也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先生……”朱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将自己,置于何地?”
林缚淡然一笑,带着几分苍凉与决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能助温帅鼎定乾坤,缚一残躯,何足惜哉?”他再次指向地图,这一次,指向了汴州东北方向——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的地盘!易州、定州!
“其三,固本策!”林缚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温帅欲争雄天下,汴州一隅,绝非久居之地!当北望燕赵,拓土强兵!义武王处存,守户之犬耳!其人看似恭顺,实则首鼠两端,暗通唐室,更兼贪鄙暴虐,治下民怨沸腾!其军备废弛,将骄兵惰,实乃天赐温帅之资粮!”
他手指重重戳在“定州”二字上:“温帅可先遣使厚币结好,麻痹其心。同时,遣心腹潜入其境,暗中联络其境内饱受盘剥之苦的豪强、被其欺压的邻镇、乃至不堪其暴政的流民!待时机成熟,或寻其衅(如边境冲突、苛捐杂税激起民变),或遣精兵扮作流寇袭扰其边境村镇,引其出兵清剿!届时……”林缚眼中寒光一闪,“温帅便可高举‘吊民伐罪’之旗,以雷霆之势,自汴州、魏博两路出兵!王处存内忧外患,人心离散,其军必一触即溃!吞其地,并其民,收其财赋!则温帅北顾无忧,根基深固,霸业可期!”
朱温的呼吸彻底粗重起来!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征服欲!王处存的义武军,地盘虽不算最大,但地处要冲,民风彪悍,若能吞并,实力将暴涨!林缚不仅提供了目标,连如何制造借口、如何分化瓦解、如何军事部署都谋划得丝丝入扣!这哪里是“三策”,分明是送给他朱温一份开疆拓土的泼天厚礼!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响。朱温的目光在地图、伪造密旨和林缚平静却深不可测的脸上来回扫视。贪婪、狂喜、震撼,还有一丝更深沉的忌惮,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这三策,环环相扣,阴狠毒辣,首指要害!献策之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果决,对人性把握之精准,令人胆寒!
“哈哈哈!好!好!好!”朱温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叮当作响,霍然起身,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感激与豪迈,“文韬兄真乃吾之子房!卧龙!得此三策,何愁霸业不成!朱温何德何能,得兄如此倾力相助!”他绕过桌案,走到林缚面前,竟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从今日起,文韬兄便是我朱全忠的生死兄弟!汴州之地,便是兄之家!兄在长安所受的委屈,朱某定为你百倍讨还!”
他首起身,对外高喝:“来人!”
暖阁门开,侍立的心腹将领应声而入。
“传令!”朱温意气风发,“将城内‘澄心园’即刻洒扫出来!一应陈设,皆按王府规制!另,选府中最善歌舞、最解人意的歌姬十二名,拨入园中,好生伺候先生起居!先生但有半分不满,尔等提头来见!”
“诺!”将领领命,眼神复杂地飞快瞥了一眼端坐的林缚,躬身退下。
“文韬兄,”朱温热情地揽住林缚的肩,力道大得让林缚体内隐痛加剧,“一路劳顿,先安心在澄心园住下!养精蓄锐!这三策……嘿嘿,容朱某细细参详,即刻着手布置!你我兄弟联手,这天下,迟早是你我囊中之物!”
林缚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感激与疲惫交织的笑容,顺势起身,微微躬身:“温帅厚爱,缚……愧领了。”他咳嗽了两声,以袖掩口,指缝间渗出一点猩红,又迅速隐去,“连日奔波,旧疾复发,确需静养些时日。这三策具体施行,还需温帅麾下精兵强将,缚……静候佳音。”
“好说!好说!快送先生去澄心园歇息!”朱温连声催促,关怀备至。
林缚在侍从的簇拥下离开暖阁。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廊转角,朱温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阴沉与深不可测的算计。他缓缓踱回主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伪造的“赦杀密旨”,眼神锐利如刀。
“生死兄弟?呵……”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从朱温嘴角逸出,带着浓烈的嘲讽,“好一把锋利无匹的双刃剑啊……林文韬,你到底图谋什么?”他目光转向地图上被林缚点出的义武军地盘,眼底的贪婪与杀意再无掩饰,“不过……王处存这头肥羊,本帅,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