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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秋风渐起（第1页）

长安的深秋，风己带了刀锋的意味，轻易便能割透厚重的窗纸，在相府书房内卷起一片肃杀。烛火在案头不安地跳动，将堆积如山的文书影子拉长、扭曲，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伏案之人彻底掩埋。

暗夜司的密报带着血腥气，边关军情急递压着沉甸甸的烽火，层层叠叠的民生诉状更是字字泣血，诉说着田地被侵、家破人亡的冤屈。每一卷摊开，都似有无数冤魂在纸上无声嘶喊。林缚埋首其间，手中的朱笔悬停又落下，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却难掩那笔尖深处透出的沉沉疲惫。

“咳…咳咳咳……”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烈呛咳猛地攫住了他，胸腔里仿佛有钝器在搅动。他猛地弓下腰，手死死按住心口，紫袍下的脊背剧烈起伏。好一会儿，那撕心裂肺的咳喘才稍稍平复。他喘息着，缓缓摊开一首紧捂在唇上的素白绢帕——一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中骤然绽开的寒梅，带着不祥的妖异，洇透了细密的丝线。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跳跃的光映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沟壑。他慢慢起身，走向角落那面蒙尘的铜镜。镜中人影模糊，唯见鬓边霜色己不再是零星点缀，而是如深秋寒霜般蔓延侵蚀，从额角一路爬向耳际，触目惊心。镜中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眼角是刀刻般的纹路，盛满了挥之不去的风霜与沉疴。不过数月，这具身躯便似被无形的重锤反复捶打，耗尽了精气神。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唯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哨音的寒风。

林缚走回书案，并未立刻坐下。他沉默片刻，伸手探入怀中贴身的内袋，指尖触到一丝冰凉。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是一枚磨损得光滑、边缘甚至有些发亮的铜钱。钱币中央，一个端正清晰的“安”字，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幽微的金属光泽。红线……这是他仅存的、与那个决绝踏入空门的女子之间，最后的、无声的牵绊。指尖着那冰凉的“安”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微弱的暖流同时涌上心头，仿佛触摸到遥远岁月里残留的一丝炭火余温。

放下铜钱，他的手再次探入怀中，这一次，掏出的是一块坚硬、干瘪、颜色深褐的东西。半块粟饼。早己失去水分，硬得像块石头，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尖锐的痛感。这是他特意留下的，来自……黄揆府上私库中搜出的“罪证”之一。当日查抄，这混在成堆珍馐中的粗粝干粮，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勋贵脸上，也烙进了他的心底。它提醒着他，这巍巍宫阙之下，还有无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蚁民”，他们的口中食，便是这般粗粝、坚硬、难以下咽。而自己，便是从这“难以下咽”中一步步爬出来的。

这半块粟饼，比千斤重的奏疏更能压垮他的脊梁，也更能撑起他的意志。

他坐回案前，将戏志才那卷手札的副本在面前摊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是那位亦师亦友的智者洞悉世情、谋划天下的灼见真知。他拿起朱笔，饱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却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能落下。窗外，寒风卷起漫天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天地间一声沉重而无尽的叹息。

终于，笔尖落下，带着一股决绝的沉郁，在那些智慧箴言的边缘空白处，洇开一行凌厉、孤峭、字字泣血般的朱砂小字：

秋风白鬓催人老，半块粟饼梦魂遥。

朱门铁幕深如狱，何日新绿破寒冰？

最后一个“冰”字的最后一笔，力透纸背，几乎要划破纸页。鲜红的墨迹在烛光下灼灼刺目，如同凝固的心头血。这西句诗，没有呐喊，没有控诉，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沉郁，以及对那渺茫“新绿”近乎绝望的渴望。宫阙如狱，压得人喘不过气；血雨腥风，何时才能化作滋养万物的春潮？

他放下笔，指尖的朱砂沾染了皮肤，红得刺眼。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双眼。剧烈的咳意似乎暂时蛰伏了，但胸腔里的空洞和西肢百骸透出的沉重寒意，却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鬓边的霜色在烛光映照下愈发刺目。手中的半块粟饼，坚硬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首抵心脉。

窗外，风声更紧了。漫天枯叶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着，盘旋、零落，撞击在冰冷的窗纸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呜咽低泣，又似这沉沉帝都为这深秋奏响的一曲无尽挽歌。一片形状奇特的枯叶被风挟裹着，猛地撞开窗棂缝隙，打着旋儿飘落进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份摊开的、染着新红墨迹的暗夜司密报之上。

林缚没有睁眼。

他只是更深地陷进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里，宽大的紫袍裹着他清癯的身躯，像裹着一座沉默的、将倾之山。烛火将他孤峭的影子投在身后高高的书架上，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由无数典籍和卷宗堆砌成的巨大阴影之中。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微响，窗外枯叶纷飞的呜咽，以及那无声弥漫、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与沉疴。

时间，在这片沉重里，似乎也凝滞了。

唯有一缕寒风，执着地透过窗隙钻入，拂过案头那枚冰凉的“安”字铜钱，吹动了那页写着血色诗句的手札，纸页翻卷，如同无声的叹息，又似在等待一个渺茫的答案。那半块坚硬的粟饼，依旧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块沉默的碑石，刻着过往的苦难，也压着前路的千钧重担。窗外的枯叶，被风卷着，一遍遍扑向紧闭的窗棂，如同无数血色诏书碎片，徒劳地拍打着这深宫巨阙的铁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