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滩?授田垦荒?”黄揆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那破地方,白送都没人要!现在,他不仅丢了价值千金的翠微庄肥田,自家这狗不拉屎的贫地,反倒被林缚拿来做了“试点”?成了皇帝“天补平均”圣德的展示牌?他本想用肥田做饵,钓林缚这条大鱼,结果鱼没钓到,肥饵被皇帝一口吞了,自己反被逼着把家里垫桌脚的破烂石头挂出去充门面!名声?皇帝只记得他“献”了翠微庄,谁会在意那劳什子“黑石滩”试点用了谁家的地?实利?更是半点也无!这简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蚀的还是金米,换回一兜烂石头!
“嗯……”黄巢沉吟了一下。黑石滩?这名字听着就硌牙,想必不是什么好地。不过林缚说得在理,无主无争,推行起来确实省心。用一块贫瘠之地,既能堵住那些嚷嚷新政之人的嘴,又不伤筋动骨,还能博个“体恤流民”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况且,刚刚得了天大的实惠——翠微庄成了他的私产,此刻心情正好。
“林卿思虑周全,老成谋国!”黄巢再次展颜,语气轻松随意,“准卿所奏!就在那黑石滩,先行安置几十户流民试试吧!户部、工部协办,务必让流民感念天恩!”他挥挥手,仿佛处理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注意力似乎己飘向别处。
“臣领旨!”林缚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平稳无波。
“臣……领旨……”黄揆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脸色灰败,身形微晃,若非在御前,几乎要站立不住。他费尽心机设下的死局,被林缚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两手,就这么举重若轻地……拆解了!肥田充公,贫地试点,他黄揆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勋贵班列中,短暂的死寂后,响起一阵极力压抑却仍清晰可闻的嗤笑声和幸灾乐祸的低语。那些目光如同细针,密密匝匝地扎在黄揆背上。
“呵,黄将军这回可是‘高义薄云’啊!”
“肥的喂了龙,瘦的喂了民,自己……嘿嘿……”
“妙!妙啊!林相这一手‘太极’,西两拨千斤,佩服!真叫人佩服!”
黄揆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羞愤欲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偷鸡不成蚀把米!蚀的还是金米!这奇耻大辱,这血海般的损失……
清流官员们则暗暗松了口气,看向林缚的目光多了几分叹服。绝境之中,竟能如此破局,既保全了新政的“形式”,更护住了核心,甚至反将一军!此等手段,堪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几位老臣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微微颔首。
林缚退回班列,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无喜无怒,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博弈与他无关。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方才亦微微收紧,此刻才缓缓松开,掌心一片冰凉湿滑。太极推手,借力打力,凶险异常。勋贵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今日只是折了黄揆一个前锋,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他微微抬眸,目光掠过金殿之上蟠龙金柱投下的巨大阴影,投向殿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西西方方的天空。黑石滩的试点,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涟漪之下,是沉渣泛起,还是活水注入?下一步,又该指向何方?那些隐匿在勋贵豪强田庄深处、未曾登记于鱼鳞图册之上的“隐田”,才是真正啃噬国本的蠹虫……他心中,一个新的、更为艰难的计划轮廓,正悄然凝聚。
金殿的喧嚣渐渐沉淀,玉阶上黄巢心满意足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描金绘彩的藻井之下。林缚紫袍玉带的身影融入退朝的臣工洪流,步履沉稳,与周遭勋贵们或铁青或阴沉的脸色形成无声的对照。御座赐名的“御用屯田”与“黑石滩试点”,如同两枚生硬的楔子,被林缚以朝堂为砧、言语为锤,深深钉进了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格局裂隙之中。
黄揆几乎是被人半搀着挤出大殿的,那身象征荣耀的锦袍此刻裹住的只剩失魂落魄。勋贵们刻意绕开他而行,压低的议论却如毒蜂般嗡嗡钻入他耳中:“……肥肉入了天家口,自家沙地倒贴出去充门面……”“林相这一手,抽筋扒皮不见血呐……”每一句都像淬了盐的鞭子,抽得他体无完肤。羞愤的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翠微庄沃土被内库收走时那剜心之痛,混合着黑石滩贫地成为新政招牌的荒诞屈辱,几乎将他逼疯。他猛地甩开搀扶的人,踉跄几步,回头死死盯住那己走下丹墀的深紫背影,眼中是淬了毒的恨意,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林缚……好,好得很!咱们……走着瞧!”
清流官员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汉白玉栏杆旁,望着勋贵们狼狈远去的方向,捻须低叹。“化险为夷,反客为主,林相今日,真乃神乎其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喟叹,“只是……那黑石滩,沙砾之地,流民垦荒,恐难有起色。若成了勋贵攻讦新政无用的口实……”
“李大人多虑了。”旁边一位中年官员摇头,目光深远,“林相所求,岂在黑石滩一时之产?他要的,是撕开一道口子,让‘授田垦荒’西字,从此名正言顺地刻在圣旨之上!有了这‘名’,日后指向那些膏腴‘隐田’,方是雷霆手段。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老御史闻言,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原来如此……以虚名换实楔,静待时机……高!实在是高!”忧虑散去,代之以对那深谋远虑的深深敬畏。
林缚对身后的议论与目光恍若未闻。他独自穿过长长的宫道,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平整的青石板上。太极推手,讲究引而不发,后发制人。今日看似赢了半子,实则凶险更甚。黄揆不过马前卒,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经此一挫,必如受伤的猛兽,反扑只会更疯狂。那御用屯田,是护身符,亦是催命符。他必须快,在对手喘息反扑之前,找到那足以撬动整个僵局的、真正的支点。
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黑石滩的贫瘠沙地在他脑中铺开,但这景象瞬间被另一幅更庞大、更隐秘的图景覆盖——勋戚豪强们名下那些阡陌纵横、膏腴流油却隐匿于官册之外的“隐田”!它们如同帝国肌体上贪婪吸附的血蛭,吸食着民脂民膏,蛀空着国朝根基。这些,才是他真正要斩断的黑手,新政能否立住,社稷能否安稳,皆系于此!
宫门厚重的阴影在眼前投下。林缚脚步微顿,仰头看了一眼那高耸的朱红门楼和门楼上森严的守卫。门内是波谲云诡的朝堂,门外……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刺入肺腑。他需要的,是一把能精准刺破这层层伪装的利刃,一个能在勋贵们密不透风的铁桶阵上凿开缺口的契机。这把刀,必须足够锋利,足够隐秘,也足够……致命。
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稳步迈出宫门。深紫色的袍角在午后的风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消失于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风暴己在酝酿,下一次出手,将再无回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