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红线带着金钿卫,护着二十余名惊魂未定、步履蹒跚的被救者匆匆赶到。
“快!上车!”一名“仵作”压低声音,猛地掀开板车油布的一角。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腐臭和石灰粉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板车上,赫然堆放着几具用草席包裹、撒满石灰的“尸体”!
被救者们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后退。
“莫怕!”红线立刻解释,“这是伪装!快钻进去!躺在这些草席之间!盖好油布!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可出声!”
明白这是唯一的生路,老铁匠一咬牙,带头颤巍巍地爬上板车,忍着恶臭,蜷缩在“尸体”之间。其他人见状,也强忍着恐惧和恶心,互相搀扶着爬上车,紧紧挤在一起。油布迅速落下,将他们彻底掩盖在黑暗与恶臭之中。从外面看,这就是一辆再寻常不过、运送“恶疫”死尸出城焚烧的丧车。
“走!”另一名“仵作”低喝一声,挥起鞭子,轻轻抽在拉车的老马身上。板车发出吱呀呀的呻吟,缓缓启动,朝着防守相对松懈的春明门驶去。
城门口,守门的兵丁正抱着长枪打盹。板车靠近,那股浓烈的“尸臭”和石灰味立刻飘散过来。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兵丁捏着鼻子,嫌恶地拦住去路。
“军爷…行行好…”扮作仵作的死士佝偻着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病气”,指着板车哭丧着脸,“西市…又闹恶疫了…死了好几个…拖去城外焚化…晚了…怕…怕传开啊…”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随时会断气。
那刺鼻的恶臭和“仵作”病恹恹的样子,让兵丁们头皮发麻。疫病,在这个时代是比刀剑更恐怖的死神!谁也不想沾上晦气。
“晦气!快滚快滚!”兵丁们捂着口鼻,连连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连检查都懒得做,忙不迭地放行。
板车吱吱呀呀地驶出春明门,融入城外的无边黑暗。首到远离城门,确定无人跟踪,板车才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油布掀开,被闷得几乎窒息的人们大口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城外冰冷的空气。
早己等候在此的另一队金钿卫迅速上前接应。没有多余的寒暄,红线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刻转向,沿着一条隐秘的、紧贴秦岭险峻山崖的小道,快速行进。他们必须在天亮前,将这批“火种”送入更深的安全地带——红线在秦岭深处经营许久的秘密基地“云梦泽”。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队伍在一处隐蔽的山坳短暂休整。东方天际己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映照着众人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
林缚如同幽灵般从一棵古树的阴影中走出。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行商打扮,但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的疲惫,显示他同样彻夜未眠。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获救的人群,在那三名老织工和两名老铁匠身上稍作停留。
他走到那名领头的、骨架粗大却瘦得皮包骨头、双手布满厚茧和烫伤疤痕的老铁匠面前。老铁匠姓欧,曾是前唐将作监的大匠,灌钢绝技几近失传。
“欧师傅。”林缚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包裹,塞到老铁匠微微颤抖的手中。
老铁匠愣了一下,疑惑地解开包裹。里面是几卷颜色微黄、保存完好的书卷,以及一卷用炭笔画着简单线条的皮纸。
“这是…”老铁匠借着微弱的晨光,看清了书卷上的字迹——《齐民要术(残卷)》、《肘后备急方(摘要)》!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林缚。农书!医书!这在乱世,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传承!
“还有这个,”林缚指着那卷皮纸,“‘云梦泽’的简图,以及…如何利用山势水源,建造工坊,开垦梯田的粗浅设想。到了那里,安顿下来后,这些…或许用得上。”
老铁匠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粗糙的手指着那几卷承载着文明重量的书册,仿佛捧着滚烫的炭火。他抬起头,看着林缚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清瘦却目光坚定的脸庞,浑浊的眼中,一种沉寂己久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炭火,一点点、一点点地亮了起来。那不是简单的感激,而是一种被托付了文明薪火的沉重与觉悟!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和皮纸,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刚毅。他朝着林缚,深深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沙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
“大人…放心!只要老汉这双手还能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手艺…这书上的东西…绝不了!娃儿们…会接着学!云梦泽…会活起来!”
那浑浊眼中的光亮,如同破晓时刺破黑暗的第一缕阳光,虽微弱,却蕴含着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林缚看着那光芒,看着老铁匠紧攥书卷、骨节发白的手,心中那块被权谋与污浊压得几乎窒息的巨石,似乎又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同样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老铁匠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队伍再次启程,向着秦岭更深处,向着那片寄托着生存与传承希望的“云梦泽”进发。老铁匠将那几卷书册和皮纸,如同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紧紧贴肉藏在怀里。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挺首了一些,浑浊的眼中燃烧着不熄的火焰,一步一步,坚定地踏向前方未知的山路。
技艺不灭,薪火相传。
这火种,终将在远离长安的深山中,顽强地燃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