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深秋,被一场连绵的冷雨浸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嶙峋的山脊,雨丝如织,将漫山遍野燃烧的枫红与苍翠泼洒成一幅朦胧而压抑的水墨。山风呜咽着穿过幽谷,卷起湿冷的枯叶和泥腥气,扑打在行人的脸上,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
崎岖的山道上,一行人身着蓑衣斗笠,在泥泞中艰难跋涉。为首者身形瘦削,蓑衣下露出玄色衣袍的一角,正是林缚。他身后跟着数名精悍的亲卫,个个神情肃穆,沉默如石。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在他苍白而沉静的脸上汇成细流。他此行以“祭奠阵亡将士”为名,光明正大,但每一个沉重的脚步,都踏在告别与传承的节点上。长安城内的步步紧逼,黄巢那“最后一问”的刺骨寒意,栖霞坳星火面临的窥探威胁,都如同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完成这件必须完成的事。
山路愈发陡峭难行。雨水冲刷着的岩石,形成浑浊的小溪流。林缚的呼吸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急促,偶尔压抑的低咳被风雨声掩盖。亲卫队长几次想上前搀扶,都被他无声地挥手制止。他需要独自承受这最后一段路的重量。
队伍偏离主道,钻入一片人迹罕至、被巨大藤蔓和原始林木覆盖的险峻峡谷。在一处被瀑布水雾常年笼罩、布满青苔的绝壁下,林缚停下脚步。他示意亲卫在外围警戒,自己则拨开几丛异常茂密的荆棘藤蔓,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狭窄石缝。
“在此等候,未得号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林缚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将军!”亲卫们立刻散开,如同磐石般楔入周围的雨雾山林中。
林缚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侧身挤入石缝。里面是一条向下倾斜、仅容一人通行的天然甬道,黑暗潮湿,脚下是滑腻的岩石和冰冷的流水。他点燃随身携带的一支特制防风牛油火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苔藓、水汽和一种岁月沉淀的土腥味。
前行数十步,前方出现一道湍急的地下暗流,水流冰冷刺骨,发出哗哗的轰鸣,拦住了去路。林缚没有丝毫犹豫,脱下蓑衣和外袍,用油布仔细包裹好背上的行囊,深吸一口气,涉入齐腰深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激得他一个哆嗦,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他咬紧牙关,凭借着对路线的精确记忆和对水流的判断,在黑暗中摸索着岩壁上的凸起,一步步艰难地挪过这道冰冷的水障。
上岸后,重新点燃火把,拧干衣物,继续前行。甬道曲折向下,又穿过两道类似的地下暗流,每一次都如同经历一次冰水炼狱。林缚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失去血色,身体因寒冷和消耗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始终锐利如初。
在通过第三道暗流后,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较大的溶洞空间。洞顶倒悬着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水滴不断落下,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洞底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水潭。唯一的通道,是水潭边缘一条紧贴湿滑岩壁、仅半尺宽的“栈道”,而栈道尽头,赫然是一处看似深不见底的断崖!
这便是“藏机洞”的第一道绝险门户——伪断崖。
林缚在“栈道”前停下,仔细审视着对面那幽深的黑暗。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只有水滴滴落潭水和远处暗流的轰鸣。确认安全后,他解下腰间一条特制的、带有精钢飞爪的绳索。手腕一抖,飞爪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嵌入对面黑暗中一处看似普通的岩缝里!他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随即深吸一口气,如同灵猿般抓着绳索,身体紧贴湿滑的岩壁,小心翼翼地横移过去!脚下是翻滚着寒气的深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当他终于踏上断崖对面坚实的岩石,解开飞爪,才发觉手心己被绳索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冰冷的岩粉和雨水。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回望那幽深的伪断崖,眼神冰冷。继续前行,甬道再次变得狭窄,七拐八绕,又破解了几处利用天然地形和人工机括巧妙结合的致命陷阱(如触发式落石、隐蔽的毒箭孔道),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藏机洞最深处。
这是一个相对干燥、约莫两丈见方的天然石窟。洞壁光滑,显然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石和硫磺混合的防潮气味。石窟中央,有一个三尺见方、用整块青石开凿出的石台。石台旁的地面上,散落着开凿时留下的碎石粉末和一些工具痕迹。
林缚将背上的油布包裹解下,小心翼翼放在冰冷的石台上。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是那个古朴神秘、刻满玄奥云纹的青铜匣——郭嘉、戏志才手札正本的最终归宿。旁边,还有一个略小的、同样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以及几卷用特殊油纸包裹的卷轴。
石窟内死寂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林缚自己压抑的呼吸声。洞顶渗下的水滴,落在石台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仿佛时间的滴答。
林缚的目光,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落在青铜匣上。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拂过那冰冷而厚重的青铜表面,感受着上面历经岁月沉淀的纹路。这里面,承载着郭嘉、戏志才两位绝世智者对天下、对苍生、对经世济民之道的毕生求索与理想结晶。是照亮乱世的智慧明灯,是他林缚在黑暗中挣扎前行的精神支柱。
他打开石台上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同样由整块青石掏空打磨而成的石函。石函内部结构精巧,有隔绝湿气的夹层,填充着吸水的生石灰和木炭。函盖内侧,刻着复杂的凹槽。
林缚极其郑重地,将青铜匣放入石函正中预留的凹槽内。大小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在此。接着,他取出那个略小的油布包裹,解开,里面是一封用多层油纸和锡纸密封的信件——朱温当年告发黄巢的密信副本。他将这枚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炸弹”,小心翼翼地放入石函内壁一个特制的、同样刻有凹槽的暗格中。
最后,他拿起那几卷油纸包裹的卷轴。解开外层,露出里面颜色微黄、质地坚韧的特制纸张。纸上空白一片,只有靠近鼻端,才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草药和矿物气息的奇特味道。这便是《烬余录》的初稿,以戏志才秘方特制药水书写,非经火烤,字迹不显。上面记录着自血牡丹事件以来,林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长安黑暗真相:勋贵的暴行、黄巢的堕落、民生的凋敝…字字血泪,句句惊心。
他将这几卷承载着黑暗时代烙印的《烬余录》,同样放入石函内预留的位置。
石函内的“乘客”己齐备:智慧的瑰宝(郭嘉戏志才手札)、乱世的毒药(朱温密信副本)、黑暗的证词(烬余录)。它们将被一同封存,等待不知何年何月的“天日”。
林缚取出一只特制的坩埚和几块铅锭。用火把点燃坩埚下的石炭,蓝色的火苗舔舐着坩埚底部。铅块在高温下迅速熔化,化作一汪银亮滚烫、散发着金属腥气的液体。他小心翼翼地端起坩埚,将炽热的铅汁缓缓倾倒入石函盖内侧那复杂的凹槽之中!
嗤——!
滚烫的铅汁遇到冰冷的石函,发出刺耳的声响,腾起一阵白烟。铅汁迅速流淌,填满每一条凹槽,冷却、凝固,将函盖与函身牢牢焊接在一起,形成一道无法无损开启的、坚不可摧的金属封印!刺鼻的金属气味弥漫在石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