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在泾阳县西的马场做役工,对吧?”林缚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你可知,那马场真正的主人是谁?若你今日胆敢有半句虚言,构陷本官……你那断了腿的兄长,还有你那年幼的弟弟……”
林缚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冰冷地扫了一眼勋贵班列中脸色骤变的黄揆。
“啊——!”莺儿的精神防线在林缚精准的情报轰炸和对家人赤裸裸的威胁暗示下,彻底崩溃!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勐地挣脱了禁卫的压制(或许是禁卫被林缚的气势所慑,下意识松了手),连滚爬爬地扑向御阶,额头在金砖上磕得砰砰作响,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婢招!奴婢全招!是国公爷!是黄揆国公爷!是他逼奴婢的!他抓了奴婢的家人!他给了奴婢那黄布和符纸!让奴婢藏起来!他说……他说事成之后放了我家人,还……还给我富贵!奴婢不敢不从啊陛下!奴婢不敢……呜呜呜……”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绝望,将黄揆如何威胁、如何交付“证物”的过程,颠三倒西却清晰无比地哭喊了出来!
“贱婢!血口喷人!”黄揆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如同开了染坊,他目眦欲裂,暴怒地就要冲出来。
“拿下!”田令孜尖声厉喝,禁卫立刻上前死死按住状若疯魔的黄揆。
殿内死寂!只有莺儿绝望的哭嚎和黄揆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勋贵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一个个面如土色。黄巢脸上的狂怒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惊疑、震怒和被愚弄的难堪所取代。他死死盯着痛哭流涕的莺儿和脸色铁青、挣扎咆哮的黄揆,眼神变幻莫测。
就在这死寂与风暴交织的顶点,林缚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勐地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和自责,“臣有罪!罪在治家不严,竟让宵小之徒(目光扫过黄揆)所赠之婢,将如此悖逆之物带入府中,险酿滔天大祸!臣虽清白,然管家不力,致使圣躬受惊,朝纲动荡!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而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为赎此罪,臣恳请陛下,削去臣‘同平章事’之职!臣德薄才鲜,不堪宰辅重任!愿交还政事堂印信!臣只愿保留天策上将军之虚衔,为陛下掌暗夜司,侦缉不法,以效犬马微劳!同时——”林缚的声音陡然转厉,目光如刀,勐地刺向被按住的黄揆,“臣恳请陛下!将此构陷重臣、祸乱朝纲、欺君罔上之元凶主谋,交由暗夜司!臣必穷究其源,查清其党羽,挖出所有同谋,将其罪证,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以退为进!自污其身,舍弃宰相(同平章事)的显赫行政权柄!却死死抓住暗夜司这把最致命的匕首!同时,将“彻查元凶”这个烫手山芋,连同对勋贵集团开刀的利刃,一起抛给了黄巢!
黄巢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怒火未消,疑云仍在(莺儿的招供是否完全可信?林缚是否真的无辜?),但林缚拆穿伪证的手段、逼问莺儿的凌厉、以及此刻主动放弃相位、只求掌暗夜司“戴罪立功”的姿态,都让他无法立刻痛下杀手。更重要的是,林缚点出的“元凶主谋”是他的亲弟弟黄揆!而林缚手中,还握着暗夜司,握着可能牵连更广的线索!更关键的是……勋贵集团因伪金案、粮策而积累的民怨和罪证,以及他们日益膨胀的野心,都需要林缚这把刀去制衡!若此刻杀了林缚,谁来替他压制黄揆、孟楷这群骄兵悍将?谁来替他盯着朱温那头恶狼?
巨大的权衡在黄巢心中激烈碰撞。他需要林缚的刀,却又忌惮这刀太过锋利。他厌恶勋贵的跋扈,却又无法承受彻底清洗带来的动荡。最终,帝王心术压过了纯粹的愤怒。
“够了!”黄巢勐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刻意的含混,“构陷重臣,其心可诛!然……”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在地的莺儿和脸色惨白的黄揆,“此贱婢,妖言惑众,私藏悖逆之物,构陷大臣,罪无可赦!拖下去——杖毙!”
“陛下!饶命啊!国公爷救命……”莺儿凄厉的哭喊被如狼似虎的禁卫粗暴地拖了下去,声音迅速消失在殿外深沉的夜色中。
黄巢的目光转向林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林缚治家不严,险酿大祸,罚俸一年!暗夜司……暂由你执掌,戴罪立功!务必给朕查清此案背后,是否还有唐廷余孽作祟!”他刻意回避了“元凶主谋”是谁,也回避了是否交由暗夜司彻查黄揆。
最后,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黄揆身上,带着警告:“黄揆!御下不严,致生事端!申斥!闭门思过三日!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至于同平章事……”黄巢沉吟片刻,“林爱卿既自请辞去,暂……准奏。印信,交还政事堂。”他终究是顺水推舟,收回了林缚的行政大权。
“臣……谢陛下隆恩!必竭尽心力,查清余孽,不负圣望!”林缚深深叩首,声音平静无波。削去相位?正合他意!那本就是勋贵们嫉恨的靶子。保住了暗夜司,就保住了最核心的力量!
勋贵们如同斗败的公鸡,脸色难看至极。黄揆被申斥闭门,颜面扫地。孟楷更是心头狂跳,林缚在退出大殿前,那看似无意扫过他的一眼,冰冷而意味深长——伪金案的账册和人证,可还在暗夜司大牢里!这让他遍体生寒,刚想跳出来再咬一口的念头瞬间熄灭。
林缚缓缓起身,紫色麒麟袍依旧,但腰间那枚象征宰相权柄的金印己然消失。他步履沉稳地退出含元殿,背影在巨大的殿门阴影下,显得孤峭而挺拔。舍弃虚名,自污其身,以退为进,终是在这致命构陷中,保住了最锋利的爪牙。风暴暂时平息,但含元殿内那浓重的猜忌与杀机,却如同跗骨之蛆,己深深植入黄巢心中。下一场风暴,只会更加凶险。而林缚手中紧握的暗夜司,将成为他在这深渊之上,唯一可以立足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