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
像对着一个早已崩塌的神坛,献上自己最后一块血肉作为祭品。一场绝望而无声的跪拜。
力气耗尽后,他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砸在布满油污的水泥地上。
墙角的破风扇徒劳地吱呀转动,吹出的热风扑在脸上,闷热而窒息。
陈渂钦抬起手臂,看着那个新鲜出炉的烙印。
焦黑的皮肉边缘泛着红肿,那个“H”字母狰狞地凸起,像一道被拷打过的永不愈合的伤疤。
痛苦是它的底色,而某种扭曲的、自毁的温存,是它沉默的注脚。
记忆的碎片猛地刺穿麻木——洋城某个湿热粘稠的夜晚,何家骏醉得像个烂泥,整个人挂在他身上,酒气喷在他颈侧,胡言乱语带着血腥味的占有欲:
“你如果死咗,我就将你个名刺喺条卵上面,每次bo嘢都bo出一段回忆。”(你如果死了,我就把你名字刺在鸡巴上面,每次操人都操出一段回忆。)
那时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架着那具沉重的、散发着酒气和欲望的身体进屋。
那一晚,他们破天荒地没做,只是像两条搁浅的、湿漉漉的鱼,蜷缩在狭窄的床上,靠着彼此的体温,汲取一点虚假的暖意。
现在他对着手臂上这个焦糊的“H”,陈渂钦终于明白。病嘛,早就深入骨髓。只是那时,无人愿意撕开皮囊,直视那腐烂的真相。
陈渂钦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工具间的门。
外面天色依旧死灰,吝啬得不肯施舍一丝夕阳。
走到洗手池,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
刺骨的冰水狠狠冲刷在滚烫的烙印上。
“嘶……”
灼痛被冰冷短暂压制,随即是更尖锐的、冰火交织的酷刑。
水流冲刷着焦黑的皮肉和渗出的血丝,混着铁锈色的污水,打着旋流入幽深的下水道口。
仿佛整条街,都在沉默地吞咽着他无法消化的记忆残渣。
老板娘等在门口,递过来一小瓶白色药片,眼神平静无波:“止痛药。”
陈渂钦没接。湿透的袖子贴在灼伤的手臂上,带来新一轮细密的刺痛。他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用粤语,也是对自己说:
“我唔要止痛。我要记住。”(我不要止痛。我要记住。)
陈渂钦知道,这冷漠的城市,没人会多看一眼一个亚裔技工手臂上多了一道怎样的伤疤。
没人会问那个“H”代表谁。
也许十年后,连他自己也会模糊。
但此时此刻,他需要这疼痛。
需要它像一只滚烫的铁足,狠狠踩进他的胸膛,碾过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逼他跪下,逼他承认——他从未赢过,也永不会放手。
走回车间时,他目光扫过那台发动机。
那截绿色的巧克力棒,早已彻底融化、碳化,变成一滩丑陋的、焦黑的污迹,死死黏在金属表面。
陈渂钦走过去,蹲下身。伸出那只带着新鲜烙印,还在隐隐作痛的手,毫不犹豫地,将掌心狠狠按在那团冷却的、肮脏的糖泥上。
用力,攥紧。
粘稠、冰冷的焦糖从指缝间挤出,没有一丝甜味。
只有再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昨天,在掌心无声地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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