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一时卡壳,安妮都替她尴尬了下,赶紧说:「我是女仆,但我想是暂时的。」
三个人同时轻笑起来,米芙差点把果酒喷了出来。
笑完之后,埃莉诺又忧愁起来,「你们都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擅长。而我,好像只是会读诗——」
「诗歌给了我们勇气。」安妮轻声说,「但我们需要更多。把勇气转化为行动。」
米芙忽然从书架顶层抽出一本皮面磨损的书。
「『绅士之书』?好像只有男性才有阅读的权力。」米芙简短评价。埃莉诺还是脸颊一红,虽然她知道米芙并不是针对她。
「我读这些『绅士之书』。不是因为男士比女士优秀,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他们定的。所有人好像都在说‘姑娘家看不懂’,可外面的银行、铁路、工厂,全按男性的规则转,他们做了,他们说了,然后他们写了,好像这世界原本的规则就是这样了,这样排除女人了。他们一开始就懂这些吗?——他们读《国富论》,才懂资本运作;读《地理全书》,才知道哪里有铁矿;读《法律汇编》,才知道怎么打官司。咱们不读,连跟他们对话的资格都没有。我读『绅士之书』,不是学他们的傲慢,是学他们看世界的方式。我不为拙劣的模仿男性,我是要和他们有匹配的能力。或许有一天,我也写,写一本『女士之书』,让这个世界加入我米芙·弗里曼的规则。」
她认真地看向埃莉诺,「埃莉诺,‘怎么改变’的答案都在这些书里。他们看铁路,想‘运多少货、赚多少钱’,咱们也这么想,就能知道范里安先生家的生意如何,能帮玛蒂尔达夫人的投资提有用的建议。埃莉诺,我知道,我们都不想永远只是站一旁听着。」
埃莉诺接过那本皮面磨损的《国富论》,轻柔地抚摸封面,像抚摸恋人的面颊。安妮也看向它,封面印着亚当·斯密的肖像,边角沾着点墨水——是从报社旧书堆淘的。
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让她屏息——米芙不仅读了,还在思考如何用这些知识帮助自己和他人。
她原以为这场会面,会是自己以领先百年的眼光和知识征服两个土著少女。没曾想到,在这“落后时代”已经有个黑人女孩拥有着如此超前的意识和意志。
是她被征服了。
这个时代的女人并不缺乏智慧,她们只是缺少启迪智慧的机会,缺少被看到的机会。
埃莉诺拍了下手,果酒晃出细泡,她赶紧捂杯口,往门口瞟了瞟:「对,不是模仿,是要和他们有匹配的能力。」
她说,「不是男性比咱们会算,是他们学了算术;不是男性懂地图,是他们学了地理。我父亲以前也常说‘姑娘家不用懂这些’,结果呢……他大错特错!」
窗外伊迪丝小姐弹奏钢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没有委婉的序幕,音符如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演奏者和听者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情感和思维变得具体而跃动。
那是一个清晨的火车站台。一切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滤镜里,唯一鲜艳的,是她记忆中母亲曾穿过的、那抹温柔的鸢尾花色的裙摆——但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自己的家一夜之间被搬空,地毯被卷走,只留下凌乱的压痕和地板上的尘埃。父亲往日挺拔的身躯佝偻在破旧的扶手椅里,阴影将他吞没。母亲压抑着啜泣,被外祖父强硬地带上了一辆马车。
埃莉诺穿着她最好但也明显旧了的天鹅绒外套,紧紧抓着一只小小的皮箱,站在月台上。她竟然长这么大了,能够平视父亲。
他的声音嘶哑,但每一个字都敲在埃莉诺的心上。
「埃莉诺,我是一个失败者。」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似乎看向了某个遥不可及又让他彻底溃败的远方,然后视线重新聚焦在她脸上,近乎恳求:「尽你的努力,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呜——!
巨大的蒸汽机车头喷吐着白雾,催促着离别。父亲最后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身,决绝地、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埃莉诺站在原地,默默地流泪。
「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像一颗种子——是父亲最后的馈赠与判决。
布鲁克林炙热的阳光,将简陋的街巷烤得褪色,灰扑扑的。
画面里总有声音: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笑声,皮球砸在木板墙上的砰砰声,十分喧闹。但七岁的米芙不在其中。
她蹲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阳光下拘成一团。指尖捏着一根捡来的炭条,正无比认真地在泥地上划动,勾勒出一个个歪扭却清晰的字母。
「快看!怪胎米芙又在和泥土说话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笑声变了调,孩子们聚拢过来。几双沾着泥巴的小脚停在她划出的字迹旁。
「我妈妈说,写字是白人的事情。」
「她在学乔娜!」另一个女孩尖声说,「可是乔娜已经走啦!」
「乔娜」,那是米芙在社区里最好的玩伴,比她大2岁,上周被一辆漂亮的马车接走了,送去很远的一个乡下绅士家里。所有人都知道乔娜是去做什么的。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她讨厌这些黑人小孩,他们那么愚蠢,对这一切那么无所谓!她不是在学乔娜,她是在学那些带走了乔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