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后山那片吞噬了赵翠花的废弃砖窑彻底浸透,连同那声短暂的惨叫和重物落地的闷响,一齐封存在冰冷的寂静里。
林阿来背着那捆沉甸甸的柴火,踏着渐浓的暮色回到林家宅院时,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劳作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平静。
厨房里蒸汽氤氲,负责晚饭的李妈正忙得团团转,见她回来,随口抱怨了一句:“怎么才回来?柴火赶紧搬进来,等着烧火呢!”阿来低低应了一声,将柴火整齐码放在灶边,动作一如往常般麻利,看不出半点刚从生死边缘踱步而回的痕迹。
她甚至像往常一样,帮着择菜、端碗。直到饭菜都快摆上桌了,赵翠花依旧没有露面。
起初,下人们只当夫人是头疼睡得沉了,或是又在为什么事闹别扭。但眼看天色彻底黑透,主屋那边依旧毫无动静,连林继宗都从书房出来,询问母亲怎么还不来用饭,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佣人间弥漫开来。
“彩云,你去看看夫人。”林继宗皱了皱眉,吩咐道。他今日心神不宁,总觉得宅子里气氛压抑得紧。
彩云应声去了,片刻后,脚步慌乱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惊疑:“少爷……夫人……夫人不在房里!屋里没人!”
“什么?”林继宗霍地站起。
这下,连一向镇定的林永福也放下了烟袋锅。赵翠花虽然近来行事古怪,但从未有过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的先例。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
“找!”林永福沉声道,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院里院外,都给我找找!”
灯笼被点亮,林家大宅顿时一片忙乱。下人们被驱赶着,角角落落地搜寻。阿来也混在人群中,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甚至主动提醒:“夫人下午说头疼,会不会是去后院透气,不小心绊着了?”这话无形中将搜索范围引向了更偏僻的后院乃至后山方向。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阿来袖口处沾染的一小片不起眼的青苔痕迹,已被她悄无声息地用灶膛边的湿布擦去。也无人在意,她砍回来的那捆柴火里,夹杂着几根只有后山深处才常见的、质地坚硬的栎树枝桠——这完美地印证了她“奉命”去后山砍硬木的说辞。
搜寻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一无所获。林永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在他准备发动更多人手去村里询问时,一个被派去后山方向寻找的长工,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跑了回来,话都说不利索了:
“村……村长!不……不好了!后山……砖窑……好像……好像有人掉下去了!”
“什么?!”林永福和林继宗同时变色。
一行人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忙赶往后山。阿来也跟在人群后面,低眉顺眼,扮演着一个惊恐又好奇的下人角色。
废弃砖窑口,几盏灯笼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照亮了塌陷处边缘湿滑的青苔和凌乱的脚印(其中大部分是方才长工搜寻时留下的)。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从窑洞深处飘上来,令人作呕。
林永福忍着不适,命人用长绳吊着灯笼往下探。昏黄的光线下,隐约可见窑底蜷缩着一团模糊的身影,穿着暗红色的绸缎衣裳,正是赵翠花平日爱穿的那件!旁边,似乎还散落着摔碎的篮子和……一只鞋子。
“娘!”林继宗发出一声悲鸣,腿一软,就要往窑洞里扑,被身旁的长工死死拉住。
林永福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他强撑着村长和一家之主的威严,指挥长工们想办法下去救人。但窑洞深且结构不稳,夜间作业危险极大。折腾了许久,才用绳索和箩筐,勉强将赵翠花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吊了上来。
赵翠花死状极惨,面部因撞击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双目圆睁,身上多处骨折,尤其是脖颈处呈不自然的扭曲。村里略懂验尸的老粗略查看后,战战兢兢地说:“村……村长,夫人她……似是失足滑落,头部遭受重击……怕是……当场就……”
“失足?”林永福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在低着头的阿来身上停留了一瞬。
下午派阿来去后山砍柴,傍晚赵翠花就“失足”摔死在阿来去过的砖窑?这巧合未免太过刺眼!
阿来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身体微微颤抖,抬起头时,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老爷……我……我不知道……夫人怎么会来这里……下午我砍柴时,就觉得这窑口滑得很,差点自己也……夫人是不是担心我,才来找我……结果……”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低声啜泣,将一个被吓坏、又因主母因寻找自己而遇难感到无比自责的可怜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林继宗看着阿来哭泣的样子,又想起母亲近日来的反常和对阿来的刻薄,心中五味杂陈。悲伤、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阿来的同情混杂在一起。他哑着嗓子对林永福说:“爹,娘她……她最近心神不宁,总是疑神疑鬼,会不会是……自己不小心……”
林永福冷哼一声,没有立刻下定论。他毕竟是老谋深算的村长,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仔细勘察了现场,除了凌乱的脚印和滑落的痕迹,并未发现明显的搏斗迹象。赵翠花袖中空无一物,随身也只带了个空的碎篮子,像是临时起意出来走走。
难道真是意外?被阿来的晦气牵连的意外?这个念头让林永福更加烦躁。他厌恶一切脱离掌控的事情。
赵翠花的尸体被抬回了林家,停放在偏厅。白布覆盖了那具曾嚣张跋扈的躯体。红灯笼换成了白灯笼,哀戚的氛围瞬间笼罩了这座宅院。
下人们噤若寒蝉,交换着恐惧的眼神。
夫人死得蹊跷,又是在那种不祥的地方,联系到之前张老三和孙姥姥的死,各种诡异的猜测在私底下悄然流传。很多人都下意识地远离阿来,仿佛她周身真的环绕着致命的晦气。
阿来跪在灵堂角落,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毫无表情的脸。赵翠花的死,与其说是复仇的快意,不如说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这个曾经肆意欺辱她的女人,最终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结束了她可悲又可恨的一生。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拉开序幕。
阿来知道,林永福不是赵翠花,他不会轻易被恐惧打倒,也不会相信单纯的“意外”。怀疑地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更加谨慎,如履薄冰。
同时,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赵翠花的死,固然清除了一个直接的压迫者,但也打破了林家内部一种扭曲的平衡。林永福会如何反应?林继宗的心态会产生怎样的变化?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其他仇视她的人,又会如何动作?
复仇之路,从不是简单的杀戮。每倒下一个敌人,都可能引发新的变局。她需要重新评估形势,调整策略。
夜深了,灵堂里守夜的人昏昏欲睡。阿来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赵翠花的死亡,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而她,这个隐藏在波澜之下的执棋者,必须看清每一道波纹的走向,才能决定下一步,该落在何处。
笔记本在袖中散发着寒意,上面的名单,还很长。林根生、林永福、林继宗……一个个名字,仿佛都在黑暗中注视着她。接下来的棋,该怎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