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蜿蜒的长江水道,某个模糊的公园绿斑,都会让他瞬间闪回高三那个闷热又安静的午后。
教室里弥漫着风油精和试卷的味道,林叙就坐在他斜前方,低头整理笔记,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微微颤动的、像蝶翼般的睫毛,以及鬓角细小的汗珠……
收到柏林“地球观测与城市可持续发展”(EOSU)国际会议的邀请函时,沈知时的心情并无太大波澜。
这属于常规的学术交流,他的报告被安排在某个分会场的下午时段,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报告的题目也和他的人一样,严谨、克制:“基于多时相遥感数据的长三角城市扩张生态效应评估”。
他提前一天抵达柏林。与慕尼黑那种近乎洁癖的整洁有序不同,柏林带着一种粗粝的、混合的历史感。
会议指定的酒店房间狭小,窗外是一条灰扑扑的后街,墙壁上涂鸦斑驳,偶尔有电车驶过的噪音,碾过铁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他放下简单的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连接上并不稳定的酒店Wi-Fi,最后一次核对第二天要用的PPT。
每一个数据点,每一条结论,他都反复检查其来源和逻辑链条,确保无懈可击。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盔甲。
在学术的领域里,他需要这种绝对的掌控感来获得安全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不确定性和内心翻涌的暗流。
报告当天,他换上了唯一一套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衬衫。
袖口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焦躁,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表情看起来更松弛一些。
整个人显得利落而挺拔,却掩不住眉眼间那点挥之不去的倦意。
会场设在一栋具有典型包豪斯风格的建筑内,线条冷硬简洁,空间开阔,但内部的灯光却意外地采用了暖色调,柔和地洒下来,稍稍缓解了建筑的冰冷感。
台下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各种肤色,各种口音的英语在空气中低低地交织,形成一种嗡嗡的背景音。
沈知时深吸一口气,将激光笔握在微凉的指尖,稳步走上讲台。木质讲台触感坚实,他轻轻将手撑在上面,借以稳定自己。
前二十分钟,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语速平稳,逻辑清晰,配合着精心制作的动画演示,将南京过去三十年城市边界如何像潮水般向外蔓延,以及随之而来的绿地破碎化过程,直观地展现出来。
他甚至刻意放慢了几个关键节点的讲解速度,确保观众能跟上他的思路。
提问环节开始,最初几位学者的问题都围绕技术细节展开:数据预处理时采用的降噪方法有何优势?为什么选择这种特定类型的分类器?模型的不确定性是如何量化的?
沈知时一一作答,言辞精准,偶尔还会因为某个巧妙的技术点,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近乎消失的笑意。
学术是他的舒适区,在这里,一切变量都可以被定义,一切结果都应该有迹可循。他几乎要以为,这将是一次平静无波的报告。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Mr。Shen,”一个声音从后排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语调,像是午睡刚醒般的慵懒,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沈知时抬眼望去,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性学者。他胸牌上的信息显示,他来自日本某所知名国立大学。那人微微后靠着座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放松,眼神却带着审视。
“Yourteicalmethodsarevery…emmm…sophisticated。”对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Butinyourresearcharea,Nanjing,iscurious。”(您的技术方法非常……嗯,精致。不过,您选择的研究区域——南京,这让我感到有些……好奇。)
沈知时握着激光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保持着沉默,等待对方的下文。会场里细微的交谈声静了下去,空气仿佛开始变得粘稠。
“Ina,thereliabilityofhistoricaldatahasalwaysbeenan…iingtopic。”
对方的英语很流利,但用词却带着一种迂回的试探性,“Howdoyouehatthedatayouuse—especiallytheearlyremotesensingdata—isnotinfluencedbycertain…‘narratives’?Couldtheypossiblybeaproductofsomekindof…‘stru’?”(在中国,历史数据的可靠性,一直是个……有趣的话题。您如何确保您所使用的数据——特别是那些早期的遥感数据——不受某些特定……‘叙事’的影响?它们有没有可能,本身也是某种……‘构建’的产物?)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变得异常清晰,敲打着鼓膜。
沈知时感到全身的血液“嗡”的一声全部涌向了头顶,耳膜鼓胀,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像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这不是单纯的技术性质疑,这层学术外衣之下,包裹着赤裸裸的、基于政治立场的挑衅。
尤其是当对方刻意含糊地提及“南京的……过往”时,那轻飘飘的语气,像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了会场短暂的寂静里。
“过往”这两个字,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火星。
沈知时猛地抬起头,原本因专注而微弯的脊背瞬间挺得笔直,整个人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蓄满了力量。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激光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手则重重按在讲台的木质桌面上,仿佛需要借此来支撑身体,又像是要按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的目光如出鞘的刀锋,锐利地直射向后排那个提问者。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愕、好奇、担忧、审视……种种情绪,他已无暇分辨。
会议主持席上的Prof。Weber皱紧了眉头,身体前倾,似乎想开口干预,但沈知时已经抢先一步。他需要确认一件事。
“Excuseme,sir,”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会场,“areyouJapanese?”(请问先生,您是日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