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武汉的深冬,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一砚刚刚磨好的墨,将整座城市严严实实地包裹。
寂静无声,唯有寒风偶尔掠过窗棂,发出低沉的呜咽。
沈知时的房间却亮得刺眼,顶灯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照出一地狼藉。
这里不像一个大学生整洁的寝室,更像刚刚被一场无声的飓风席卷而过。
书本、纸张、笔、各种零碎物件被粗暴地扫落在地,覆盖了原本的地板颜色。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的微尘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量。
那个原本精心存放着太和殿模型残骸的硬纸盒,此刻已被撕开,歪斜地丢在墙角,如同一个被遗弃的躯壳。
复习资料、打印好的论文、散落的试卷、各色荧光笔、几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毕业纪念册……
所有这些象征着他按部就班、秩序井然的平常生活的物件,如今都被一股脑地倾倒在地,杂乱无章地铺散开,形成一片微小而绝望的知识废墟。
他赤着脚,踩过那些印满公式和图表的纸张,毫不在意纸张边缘硌痛脚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肺部,带来细微的刺痛。
额前的黑发被冷汗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汗湿的皮肤上。他的眼神是空的,却又盛满了太多东西——震惊、混乱,以及一种地基被彻底抽空后的剧烈摇晃和茫然。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此刻死死攥在他手心里的那张纸条。
来自林叙的纸条。
泛黄,卷边,质地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可它又重逾千斤,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不仅烫着他的掌心,更烙进了他的神魂深处。
它不仅仅是一张纸。
它是一把钥匙。
一把骤然开启了他甚至不知其存在的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将他大学三年来辛苦构筑起来的、名为“正常”与“遗忘”的麻木外壳,炸得粉碎。
十月份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清瘦而工整,一如那个人:
【沈知时: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离开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悄悄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久到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改不掉了。
也到了该悄悄离开的时候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祝你前程似锦,永远耀眼。
】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极其细小的钢针,精准而狠戾地扎进他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荒谬。恐慌。但更深的是……
一种被证实了的、迟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
他怎么会……完全没有察觉呢?
那些过于专注的、落在他侧脸的目光,在他转头瞬间仓皇垂下的、微微颤抖的睫毛。
那些在他随口抱怨早餐没吃时,第二天就会“恰巧”多出一份,温温热热地出现在他桌肚里的豆浆和包子。
那些在他打完球大汗淋漓、渴得喉咙冒烟时,总是“碰巧”被遗忘在场边长椅上、标签都还没撕的矿泉水……
他不是没有感知过那细微的不同。
他只是……不敢去确信。
那个永远整洁、一丝不苟、精准规划着他人生每一步的父亲;那个优雅得体、却在茶余饭后谈起“某个叔叔家的儿子走了弯路”时,会不经意蹙起眉头的母亲;那个需要他优秀、得体、永远运行在正确轨道上的家……
像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将他层层包裹,密不透风。
任何可能偏离“轨道”的苗头,任何陌生而危险的情感悸动,都会被他下意识地、近乎恐惧地第一时间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