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的冬夜,室内的温暖与窗外的凛冽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沈知时站在家门外,指纹解锁的轻微"嘀"声,像是开启另一个维度的开关。
门扉轻启,一股复杂而温暖的气息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那是饭菜残留的诱人香气,混合着孩子们身上特有的、甜暖的奶香,还有新拆封玩具的塑料味,以及一丝极淡极淡、却像冰冷银针般精准刺入他嗅觉的——属于塑料模型碎裂后特有的、微弱的化学气味。
这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口被刻意压抑的箱子,沉重的失落感伴随着暖气的嗡鸣,沉沉压上心头。
"舅舅!"
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受惊后寻求庇护的雏鸟,又像一颗射出的小炮弹,第一个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腿,力道大得让他微微晃了一下。
小宇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还噙着未干的泪水,眼眶和鼻头都是红通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害怕,抽抽噎噎地:"舅舅对不起!小宇不是故意的。。。小宇真的不是故意的。。。小宇把舅舅的漂亮房子摔坏了。。。舅舅别生气。。。小宇的奥特曼。。。不要了。。。给你。。。"
说着,那蓄满眼眶的金豆子又开始扑簌簌地往下掉,滚烫地砸在沈知时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小希也抱着她那耳朵几乎要彻底分离的兔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仰着小脸,细声细气地帮腔:"舅舅,弟弟知道错了。。。他哭了很久了。。。妈妈也骂他了。。。"
沈知微系着那条熟悉的格子围裙从厨房里匆匆出来,脸上写满了操劳后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眼圈周围也是红红的。
"回来了?饭还热在锅里,快去吃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弟弟的眼睛,转而看向小宇,带着一种无力又心痛的气恼,"这臭小子。。。看我回头不好好收拾他!"她作势又要去拧小宇的耳朵,被沈知时赶紧跨前一步拦住。
"姐!真没事!说了没事的!"沈知时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个尽可能轻松、宽慰的笑容,仿佛那模型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玩具。
他弯下腰,避开小宇脸上的鼻涕眼泪,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结实的手臂上,用自己微凉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小家伙那哭得冰凉的小鼻子,声音放得又软又缓:"舅舅不生气!一个玩具房子嘛,坏了就坏了,舅舅还有好多别的玩具呢!答应你的奥特曼,照给!男子汉大丈夫,不哭了啊!"
他又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希细软的头发,"小希也乖,明天是周末,舅舅带你们去最大的那个游乐场玩好不好?坐云霄飞车!"
"好耶!游乐场!"孩子们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转移,尤其是面对如此诱人的承诺。
破涕为笑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尤其是小宇,立刻搂紧了沈知时的脖子,将残留的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舅舅的毛衣领子上,仿佛这是一种亲昵的和解仪式。
沈知微看着弟弟三言两语、轻松自如地就将两个小魔头安抚得服服帖帖,脸上的阴霾稍散,却又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了书房那扇紧闭的房门,唇瓣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沉的、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饭在锅里温着,赶紧去吃点儿。热水也烧好了,复习一天累坏了吧?先去洗个澡松快一下也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这个平日里只有沈知时一人清冷气息的房子里,充满了罕见的热闹、温馨甚至有些吵闹的生机。
沈知时脱了外套,挽起袖子,陪着两个孩子在客厅那块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拼凑那盒新买的、颗粒复杂的乐高城堡。
他耐心地听着小宇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讲述他的遥控大脚车有多厉害多威风(自动忽略了导致"灾难"的那段失控剧情),看着小希笨拙而认真地用彩色丝带给她的兔子"包扎"那只伤残的耳朵,小脸上满是专注和心疼。
沈知微切了果盘,泡了热乎乎的蜂蜜柚子茶,放在茶几上,自己则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们闹,看着弟弟难得流露出如此耐心和温柔的一面,脸上终于也一点点重新漾开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沈知时也暂时将心底关于模型的沉甸甸的阴影强行压下,努力沉浸在这片刻的、嘈杂却真实温暖的家庭氛围里。
只是偶尔,在低头找乐高零件或者抬头喝水的间隙,他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瞥过那扇紧闭的书房门。
每一次瞥视,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拽动一下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沉坠感。
直到快十一点,疯玩了一晚上的两个孩子终于电量耗尽,眼皮开始打架,被沈知微连哄带骗、半拖半抱地弄去洗漱睡觉。
喧闹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种对比强烈的安静之中,只剩下角落里暖气片持续散发温暖的、低沉的嗡鸣声,反而更衬得四下寂静。
"那个。。。"沈知微擦着手从儿童房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生怕再次触碰伤口的试探,"盒子。。。我放在书房桌子上了。"
她顿了顿,观察着弟弟的神色,声音里充满了歉疚,"知时,姐知道你嘴上说没事,是为了不让我和孩子们难受。。。但你心里肯定。。。那模型,真的。。。很特别吧?是不是。。。很贵重?"
沈知时看着姐姐那张被生活和孩子磨砺得略显成熟、此刻却因愧疚而显得格外脆弱疲惫的脸,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摇摇头,语气尽可能放得轻松平和:"姐,你真别往心里去。它。。。就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送的毕业礼物。碎了是可惜,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书房门,"我。。。进去看看。"
推开书房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合着旧书典籍特有的沉静墨香、以及一丝几不可闻、却冰冷刺骨、如同伤口般悄然弥漫开的塑料断裂的气味,扑面而来,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悸的对比。
室内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
鹅黄色的、温暖而专注的光晕,被宽大厚重的胡桃木书桌局限在一方静谧的光域里,如同舞台剧唯一的追光灯,精准地、残酷地打在舞台中央——那个敞开的、如同小型棺椁般的硬纸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