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干净利落的变向切入,晃过防守,高高跃起——篮球划出优美弧线,空心入网!动作流畅如猎豹扑击,带着原始的、不受拘束的爆发力。
球场爆发出轰鸣。
林叙没有下楼。
他独自站在教学楼二层略显阴凉的走廊栏杆后,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蒸腾的热浪,落在那个仿佛自带追光灯的身影上。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沈知时。
阳光毫不吝啬地亲吻着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在他微湿的短发上跳跃,在他流畅的手臂线条上流淌,为他镀上了一层近乎神性的、璀璨夺目的金边。
他不仅仅是外形上的耀眼,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是那种毫无阴霾的、肆意挥洒的、仿佛永远不知束缚为何物的自由灵魂,像一只从未被关进笼子、羽翼丰盈、只属于广阔天空的鸟儿,每一次振翅都带着令人心颤的生机。
林叙却清楚地知道笼子是什么。
他才刚刚从一个名为“过去”的笼子里被放出来,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尝试把自己安放进另一个名为“新家”的、结构更为精密的笼子里。
他的母亲嫁给了本市政法系统里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层干部。
那个新家,客厅的沙发靠枕永远摆放成精确的角度;言语必须经过滤网,剔除所有可能的不敬与随意;晚饭时餐桌上只有碗筷轻碰和咀嚼的声音,话题如同冰冷的公文往来:“林叙,这次月考年级排名多少?”、“下次有把握进前十吗?你妹妹这次又是第一。”、“手机收起来,吃饭要有吃饭的样子。”
林叙早已被那无处不在、冰冷坚硬的秩序反复打磨、抛光,直到灵魂的棱角尽失。他熟练地把自己压缩成一种近乎虚无的存在,像空气,如尘埃:不制造一丝多余的气息,不引发半点情绪的涟漪,不提出任何超纲的诉求,更不敢奢望流露一丝属于少年人的、鲜活的撒娇或任性。
他将自己精心雕琢成一块温润、光滑、毫无凸起的石头,沉默地镶嵌在生活的背景板里——安全、无害、永远正确,像一件精心擦拭后摆放在角落的瓷器,完美地符合着所有期待,却也……彻底消弭了自身的存在感,从未,也从不期待被真正“看见”。
他本该延续这经年累月、深入骨髓的生存策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继续做一块冰冷、完美的石头,任由时间的尘埃将自己彻底覆盖,最终完全消融于这片灰暗的背景之中。这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牢笼。
然而此刻,就在这沉闷的、被规矩框定的午后,楼下那个在灼目烈日下肆意奔跑、奋力跃起、将汗水与毫无顾忌的笑声一同挥洒在滚烫球场上的身影——沈知时——却像一道撕裂厚重铅灰色天幕的、蛮不讲理的炽白闪电!
它毫无预兆,裹挟着盛夏最原始、最暴烈的能量,以近乎凶悍的姿态,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沉寂如万年古潭、被层层冰冷秩序铁链紧锁的无声世界!
那道光,太亮,太烫。它硬生生地、带着灼烧般的刺痛感,在他封闭得密不透风的心壁上,豁开了一道狰狞而滚烫的缝隙!
刹那间,沉寂的死水被蛮力搅动!有什么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侵犯性的光芒狠狠刺中了。
林叙搭在冰凉栏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清脆的玻璃响,而是沉重的、如同冰层在春日暖阳下不堪重负的呻吟。
缝隙之外,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原始野性力量的世界:肌肉在阳光下贲张的线条,汗水淋漓折射出的晶莹光芒,球鞋摩擦地面发出的充满生命力的嘶吼,还有那——那毫无负担、畅快淋漓、仿佛能击碎一切沉闷的笑声!
那是林叙早已遗忘、或者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声音。
它像滚烫的岩浆,顺着那道被强行撕开的缝隙,汹涌地灌入他冰冷死寂的心湖。
沈知时每一次有力的跳跃,每一次精准的投射,每一次与队友默契的击掌,都像一记记重锤,粗暴地、不容置疑地敲打在林叙那层由顺从和沉默浇筑而成的厚厚外壳上。
那外壳曾是他赖以生存的保护层,此刻却在这鲜活的生命力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密的龟裂声。
林叙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失序地跳动,仿佛要挣脱那无形的桎梏。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那个安全的、熟悉的阴影角落,像受惊的蜗牛缩回壳里。
然而,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上,无法移开分毫。
一种陌生的、带着灼痛感的渴望,如同缝隙里顽强钻出的藤蔓,第一次,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悄然探出了脆弱的、却无比执拗的嫩芽。
林叙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是那自由?是那力量?还是那……能将整个灵魂都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的纯粹光芒?
这道缝隙,一旦被撕裂,就再也无法弥合如初。
楼下球场上那个不知名的耀眼少年,就这样,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在林叙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秩序堡垒上,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和一个充满诱惑与危险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