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带着朦胧的暖意,一点点地回归到现实的、略显冰冷的岸滩。
首先占据他苏醒的、尚且模糊的感官的,并非广播的具体内容,也不是引擎声调因下降而产生的细微变化,而是那萦绕在鼻端、无比熟悉且令人莫名心安的清冽气息——那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木质香气,干净地混合着一丝淡淡的皂感。
这气息丝丝缕缕,无处不在,近在咫尺,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仿佛一张无形却极致温柔的网,将他整个人安全地、紧密地包裹其中,不愿散去。
紧接着,一种坚实而温热的支撑感,才从脸颊一侧清晰地传来。
脸颊下接触的触感,并非冰冷的舷窗或坚硬的塑料靠背,而是富有弹性的肌肉和挺括的冲锋衣面料,并且……清晰地带着另一个人的、源源不断的体温热度。
他猛地睁开双眼,视线起初还有些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水汽,无法立刻聚焦。首先映入朦胧视野的,是一片深蓝色的、带有细微功能性纹路的冲锋衣布料,近得能看清每一道纤维的走向。
再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柔软的、额外的覆盖物,带来暖意。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
一条印着航空公司标志的、米白色的轻薄毛毯,不知何时被什么人细心地、妥帖地盖在了他的身上,毯子的边角还被仔细地掖好了,覆盖在安全带的上方,确保不会滑落。
紧接着,那个惊人的、让他全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倒流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他的脸颊,正实实在在地枕在一个宽阔的、属于男性的肩膀上!
鼻尖甚至几乎要碰到对方那线条冷硬利落的下颌角!而那令人安心的气息,正是来源于此!
沈知时的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骤然停跳了一拍!巨大的震惊与窘迫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从头顶浇下,让他从残留的睡意中完全惊醒,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直起身子,动作幅度大得甚至让身上的安全带都猛地勒紧了一下,带来一阵短暂的、真实的窒息感!
他几乎是弹射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个人的脸——
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是林叙那张无可挑剔的、沉静的侧脸。他居然就坐在自己旁边!什么时候换过来的?
他就那样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身上的安全带同样系得规整而一丝不苟。距离近得可怕——沈知时甚至能清晰地数清他低垂着的、浓密眼睫在眼下投下的那排扇形阴影的根数,能看清他冷白肤色上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纹理。
阳光从舷窗外斜射进来,如同一支专注的金色画笔,清晰地勾勒出他正“专注”看着膝上图纸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得如同险峻的山脊,下颌线的线条清晰而优美,如同大师呕心沥血的杰作。
而那缕让他睡得无比深沉、无比安稳的清冽气息,此刻无比确定地、浓郁地,正是源自于身旁的这个人。
沈知时的心脏在停跳一瞬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令他耳膜嗡鸣的声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
他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和脖颈都迅速蔓延开一片无法抑制的、火烧云般的绯红,强烈的窘迫和巨大的不知所措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对……对不起!"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巨大的窘迫,声线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不稳,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整理自己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手指无意识地耙过发丝,目光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再去直视旁边的人,仿佛那样会引燃什么。
天啊!自己竟然……竟然靠在林叙的肩膀上睡着了!还睡了不知道多久!这简直……糟糕透顶!他甚至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用指尖飞快擦了一下嘴角,确认没有留下什么更丢人的、诸如口水的痕迹。
就在他慌乱无措地直起身、试图立刻拉开一点自以为安全的距离时,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林叙几乎是同时、甚至可能比他的动作更快零点几秒地,将头猛地转向了舷窗的反方向,只留给他一个线条冷硬、看似淡漠无比的侧脸,以及……
那似乎比平时颜色要深、在窗外光线下泛着某种极其可疑的、如同晚霞般红晕的耳廓。
林叙的整个坐姿也恢复成了之前那种笔挺的、带着明确距离感的状态,脊背挺直,肩膀端平,仿佛刚才那个被沈知时当作枕头倚靠了不知多久的、带着体温的肩膀,从未存在过,仅仅是他昏聩睡梦中一场荒唐的幻觉。
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手指依旧紧紧地攥着那份图纸的边缘,力道之大,使得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明显的、缺乏血色的苍白。
飞机广播再次适时地响起,重复着要求乘客调直座椅靠背的提示,打破了这几乎要凝固的、弥漫着尴尬与微妙气息的空气。
林叙仿佛这才被广播声从某种静止的状态中提醒,他抬起头,动作略显僵硬地转了过来,目光平静地看向身旁惊魂未定、脸上红潮尚未褪去的沈知时。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望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得无波无澜,仿佛他坐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位置,是一件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任何需要解释或赘述的地方。
他先是伸出手,动作看起来十分自然地将自己座椅的靠背缓缓调直,符合降落规定。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沈知时那张似乎还残留着睡意红晕、此刻却写满了震惊与巨大困惑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如同飞鸟掠过湖面,让人根本无法捕捉其中可能蕴含的任何一丝含义。
接着,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简洁:"没事。调直靠背,飞机要降落了。"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仿佛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之下,隐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叹息般的意味,声音似乎比刚才那句冷静的嘱咐要轻软了一分,如同羽毛落地,轻轻地追加了一句问话,像是在确认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又莫名地牵动着听者的心弦:
"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