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终于在一种极度凝重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
人群陆续散去,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在走廊里由近及远地回荡,渐渐消散。
沈知时没有立刻离开,他需要一点时间整理被彻底搅乱的内心。他慢慢收拾着桌上的笔和本子,动作有些迟缓。
他独自坐在空旷茶水间最角落的位置,窗外,城市的暮色正悄然沉降,远处楼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投下模糊而斑斓的光斑,却丝毫无法温暖室内的清冷,也无法照亮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手边那杯泡好不久的绿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消散无踪,只留下一杯深褐色的、冰冷的茶汤,如同他此刻纷乱而冰凉的心绪。
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光滑而冰凉的瓷杯杯壁,那刺骨的凉意似乎能让他保持一丝清醒,对抗内心翻涌的灼热。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难以轻易合拢。一些刻意被遗忘的片段,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林叙不仅回来了,还带着MIT、ETH、清华三重光环叠加的耀眼光环,背负着另一座世界最顶尖的学术殿堂所赋予的重量和专业领域的绝对权威,精准地、甚至是命运般地降落在沈知时此刻最需要专注、也最无法分心的战场最核心的位置——这个他视为个人价值堡垒和证明之地的“晨曦计划”。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所有颜色都混杂在一起,汹涌地翻腾:是故人猝然重逢带来的巨大惊愕与冲击?是对他短短数年竟能攀登至如此令人瞩目高度的震撼与钦佩?是漫长时光流逝所造成的巨大陌生感与隔阂?还是……
一种更深切的、源于未知与不可控的惶恐与不安?林叙的出现,会带来变数吗?是好的,还是坏的?他们之间,还能像当年那样……至少是顺畅地合作吗?
沈知时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出白色。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无论是在这个汇聚了国家意志与顶尖智慧的专业竞技场上,还是在早已面目全非、积满时光尘埃的私人情感废墟里,林叙的出现,都骤然改变了所有力量的对比。
那个曾经需要他偶尔引导、或是并肩前行的身影,如今似乎已凭借自身的力量,站在了一个需要被平视、甚至需要被仰望的高度。
他仿佛成了那个需要迅速调整姿态,重新定位彼此关系,甚至……需要暗自努力、奋力追赶的人。
这份认知带来的,并非单纯的竞争压力,而是一种更微妙、更复杂、更令人心神不宁的深刻失衡感。
就在他试图从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时,茶水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孙院士端着那个标志性的、漆皮有些磨损的深蓝色保温杯走了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沈知时身上。
“知时,还没走?”孙院士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易察觉的温和,打破了令人难堪的寂静。
他走到饮水机旁,拧开杯盖,热气腾腾的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续好热水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端着杯子,脚步沉稳地走过来,直接坐到了沈知时对面的椅子上。
沈知时立刻下意识地坐得更直,如同士兵见到首长,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孙院士。”
孙院士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杯盖轻轻地、缓慢地撇去水面上的浮沫,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才端起杯子,隔着袅袅上升的白色水汽,目光落在沈知时略显苍白的脸上。
那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锐利如手术刀,却又蕴含着一种深沉的期许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叫老师。”他纠正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个称呼的切换,瞬间拉近了距离,将公事公办的上下级关系,暂时切换回了更为亲密的师生情谊。
“老师。”沈知时从善如流地改口,心脏却莫名跳得更快了些,仿佛某种预感即将被证实。
“压力不小吧?”孙院士开口,语气平和,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核心,“‘数据融合这块最难啃的硬骨头,是我亲自向部里推荐,点名由你来挑的。”
沈知时心头猛地一震,倏然抬眼看着孙院士,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有些发紧。
他没想到导师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这份重担背后,是导师如此明确的推力。
孙院士放下杯子,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的神情变得极为郑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定沈知时:“知时,我知道你需要这个机会。你在MIT参与的那个国际合作项目,处理复杂异构数据的思路和最终成果,做得非常漂亮,非常有开创性,院里高层都知道。”
他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沈知时的心上,却也奇异地带着一种肯定的温度。
“这次‘晨曦’的数据融合与应用,就是你回国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立挑起一个国家级重大专项核心模块的大梁!把这块最关键的基石交给你,是组织对你绝对的信任,更是对你能力全方位的考验和期待!”
“当然,”孙院士的语气稍稍放缓了些,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长辈般的温情,“我也有我的私心。我希望你能借助这个项目,在部里、在上面,真正地站稳脚跟,好好地露露脸!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价值,看到我们遥感领域新生代的力量!”
他特意加重了“第一次”、“独立挑起”、“核心模块大梁”、“全方位考验”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在沈知时心上最敏感、也是最渴望证明的部位,却也像投入干柴中的炽热火种,瞬间点燃了他血液中沉寂已久的、属于顶尖科研战士的那份斗志和好胜心。
而那句毫不掩饰的“私心”,则像一股意想不到的暖流,意外地熨帖了他因家庭压力而倍感冰冷和孤寂的心房。原来,导师并非只看重项目本身,也在为他个人的发展铺路。
“我知道你刚回来,各方面都需要适应,家里……可能也有其他方面的压力和困扰。”孙院士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眼神深邃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隐隐看透沈知时与父母之间那难以调和的龃龉和沉重。但他并没有点破,保留了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尊重。
“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退缩的力量,“既然选择了回来,选择了站在国家最需要的这个平台上,”他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沈知时,“就要有担起这份重量的觉悟和肩膀!我们没有退路可言!”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再次放缓,却更显语重心长,如同一位严父在教导即将踏上重要征途的儿子:“技术上的具体难关,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积累和在MIT开阔的眼界,一定能找到突破口,最终一一攻克。我对你的专业技术有绝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