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xxxx次列车已到达。。。。。。"
广播女声冰冷而标准,在嘈杂喧嚣的大厅上空盘旋,瞬间点燃了出口处积攒已久的焦灼与期盼。
闸门开启,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汇成一股混杂着行李箱轮子滚动声、脚步声、呼唤声的浑浊河流。
鄂州的冬夜,是被江水浸泡过的冷。
寒气并不凛冽刺骨,却带着无孔不入的湿意,丝丝缕缕地渗进骨髓,缠磨着人的意志。
高铁站灯火通明,如同巨大的发光水母,吸附在城市的边缘,吞吐着南来北往的疲惫旅人。
周知微便是这河流中的一滴水,却背负着沉重的蜗壳。
她一手死死拽着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甚至有些变形的28寸行李箱——那里面是母亲沉甸甸的爱与牵挂,早上刚杀好的黄鱼、鲈鱼,城南那家店的几款糕点,一竹编的小笼包,还有各种家乡特产,将箱子每一寸空间都挤压到极致。
另一只手,则像经验丰富的老水手紧握缆绳般,铁钳似的牢牢箍住身边五岁外甥女小希的手腕。
周知微的身份,在沈家有些特殊。她是沈知时舅舅和前前妻的女儿。
四岁那年,父母离异,母亲远走,父亲忙于事业且很快再婚,是姑姑周雅茹——也就是沈知时的母亲——心疼这个小小年纪就遭遇家庭变故的侄女,毫不犹豫地将她接到身边,视如己出地抚养。
直到她十五六岁,沈知时的舅舅事业稳定,心境也有所变化,深感对女儿有所亏欠,才将她接回身边。
但那些年在姑姑家被呵护宠爱的日子,早已深植于周知微的生命底色之中。即便回到了父亲家,她每周五放学也总是习惯性地直奔姑姑家,和周雅茹、沈明远、沈知时一起过周末,周一早上再由沈明远顺路送去学校。
可以说,她几乎是沈家半个女儿,是看着沈知时长大的姐姐,也是沈明远和周雅茹夫妇倾注了许多心血的、疼爱有加的孩子。
小姑娘扎着两个顽强的羊角辫,经过长途颠簸,此刻也已摇摇欲坠,几缕软发挣脱束缚,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另一只手臂里,紧紧搂着那只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灰扑扑的安抚兔玩偶。
更前方,虎头虎脑的三岁外甥小宇,则彻底解放了天性。
他像一头被放入广阔草原的小马驹,又像是嗅到自由气息的撒欢小狗,完全忘记了旅途的困倦,兴奋地在一双双移动的腿林缝隙里钻来钻去,嘴里不停地、卖力地模仿着高铁的"呜呜——哐当哐当"声。
小脸蛋被冷风吹得通红,像两只熟透的苹果,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两个小探照灯,贪婪地捕捉着这个陌生大都市车站的一切新鲜景象。
"小宇!你给我回来!抓住姐姐衣服!不准乱跑!"
周知微的声音拔高了八度,试图穿透嘈杂的人声壁垒,声线里裹挟着长达数小时看管两个精力过剩幼童的长途跋涉所带来的疲惫,以及一丝被逼到崩溃边缘的尖锐。
她感觉自己像是个蹩脚的指挥家,同时操纵着三个不听话的声部,节奏大乱。
肩上的那个母婴包沉甸甸地往下坠,带子勒得她肩膀生疼。
里面是孩子们的水壶、半袋吃剩的饼干、各种应急的纸巾湿巾,以及那只兔子——它的一只长耳朵,已经在旅途中小宇一次兴奋过度的抢夺中,被扯得仅剩几根线头相连,可怜地耷拉着,摇摇欲坠。
"妈妈!舅舅家有大高楼吗?有会飞的汽车吗?有那种。。。。。。那种能一下跳到天上的大弹簧吗?"
小宇一个急刹车,猛地仰起头大声问道,差点一头撞上前方一位旅客风衣的腰带。
"有有有!什么都有!你先给我老实点!回来!"
周知微手忙脚乱地调整着肩上下滑的包带,刚腾出一点空间想弯腰去抓那个滑不溜手的小家伙,笨重的行李箱轮子又不听话地"嘎哒"一声卡在了地砖缝隙里。
她一个趔趄,连带拽得婷婷也跟跄一步,小姑娘扁了扁嘴,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委屈巴巴地举起兔子:"妈妈。。。。。。兔兔的耳朵。。。。。。快要掉下来了。。。。。。"
"乖,婷婷最乖了,等见到舅舅,妈妈马上就找针线给它缝好,缝得牢牢的,好不好?"
周知微强压下心头的烦躁,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安抚女儿,同时眼疾手快,身体前倾,一把揪住了企图再次启动"逃脱程序"的小宇的羽绒服帽子,将那小身子猛地拽回身边,"小祖宗!我警告你!你再乱跑,舅舅给你准备的那个会发光的大恐龙礼物,我可就真的不给你了!"
威胁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小宇暂时安分下来,但眼睛依旧滴溜溜乱转,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无限好奇。
好不容易像经历了一场小型战争般挤出站口,凛冽的江风立刻如同无数把冰冷湿濡的刀子,迎面刮来,瞬间吹透了衣衫。
周知微猛地打了个寒颤,赶紧蹲下身,手忙脚乱地给两个小家伙裹紧围巾,戴好帽子,只露出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直起身,望着眼前这座华灯初上、车水马龙、陌生而繁华的巨型都市,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白气,那气息瞬间消散在寒冷的夜色里。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