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又被更现实、更沉重的生存压力无声地压了下去。
他看着价目表上那些进口厄瓜多尔玫瑰、荷兰郁金香、日本马醉木不菲的价格,感受着连续站立数小时后手臂和腰背的酸胀困倦,以及明天一早还有繁重课业的事实,只能轻轻地、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说,声音冷静而清晰,像是在告诫一个不切实际的、容易让人软弱的美梦:林叙,先挣钱。
先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历史悠久、费用高昂的城市里稳稳地站住脚跟。
先心无旁骛地努力,成为一个在专业领域足够强大、内心足够坚韧、无可替代的人。
然后,或许,到了那一天,他才有足够的底气和平静,去靠近那个他想靠近的人。不是卑微的仰望,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并肩。
让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不再是负担,而是沉淀后的从容。
与此同时,在鄂州。十月中旬,秋意渐浓,早晚已有了明显的凉意,珞珈山的层林开始染上深浅不一的红黄色彩。
沈知时的课程重心,已从一开始的基础理论,逐步转向更为抽象和复杂的实践操作。
他站在遥感信息工程学院宽敞冰冷的学生实验室内,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经过一系列复杂算法处理后的高分辨率卫星影像:不同波段叠加融合,地表物体的反射率数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伪色彩和密集的等高线形式呈现出来,精准却冰冷地勾勒出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蜿蜒、城市的脉络与扩张,像一幅巨大而无声的、关于地球的密码图。
他戴着降噪耳机,听着导师通过麦克风传来的、冷静清晰的解译技巧讲解,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各种指令和参数,大脑高速运转,试图理解这些屏幕上跳跃的、冰冷的数字和线条背后,所隐藏的地理信息和自然逻辑。
然而,那种自入学伊始便如影随形的抽离感和陌生感,如同实验室里恒温空调持续送出的、干燥的冷风,始终萦绕不去,渗透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精准地完成每一个步骤,得出每一个符合预期的数据,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始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于他而言,更像一项需要出色完成的任务,而非一种能点燃内在热情的志业。
一次小组讨论结束后,他和同组的一位颇为干练、对遥感技术充满纯粹热忱的学姐一起走出实验楼。
傍晚的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吹动着路两旁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他听到前面不远处,两个刚从隔壁GIS实验室出来的女生,正抱着书小声聊天,声音隐约飘来:
“诶,你发现没?沈知时桌上那个乐高模型,就那个,超精致的紫禁城太和殿角楼!简直了!”
“早看到了!太牛了!那细节,那比例,绝了!得拼多久啊?你说会是谁送的?女朋友?”
“不知道啊,问过他一次,他就笑笑说是‘一个朋友’,别的什么都不肯说。不过看他挺珍视的,天天都用软布仔细擦一遍,都不让别人碰。”
“啧,感觉有故事。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就是,那种……嗯……”
“哪个啊?别瞎猜!不过看他平时确实独来独往的,除了上课、泡实验室,就是去图书馆……嗯,好像还查些建筑、设计之类的书?有点神秘兮兮的。”
“学霸的世界我们不懂。不过他长得是真帅,成绩顶尖,听说家里背景也很厉害,真是小说男主配置了……”
沈知时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温和却疏离的表情,目不斜视,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议论,那些话语如同微风般从他耳边拂过,不留痕迹。只有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夜深人静,他终于结束一天所有的课程和作业,点开那些收藏夹里的建筑设计网站,看着那些属于林叙世界的、充满灵性与力量的线条与光影时,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悸动和身处此地的疏离感,才最为真实、最为尖锐。
那座沉默矗立于他书桌中心的太和殿模型,在台灯下投下安静而巨大的阴影,像一个无声却无比沉重的见证者,日夜提醒着他,曾有一盏灯,在喧嚣人群的边缘,独自为他亮起过,那般用心,那般璀璨,那般……不容忽视。
有时,在深夜独自完成枯燥漫长的数据分析报告后,他会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隐秘的负罪感,打开学校内部复杂的教务系统,输入自己的学号和密码,却并非查看自己排得密不透风的专业课表。
他会在搜索栏里,小心翼翼地输入“新闻与传播学院”、“城市设计学院”、“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然后浏览那些与他专业毫不相干、甚至显得“不务正业”的课程名称:《深度报道写作与伦理》、《城市空间社会学》、《中外建筑史》、《建筑构造与材料创新》……
一个个充满人文关怀、社会思考或创造力的词汇,像一颗颗投入一潭死水的小石子,在他那片被公式和代码占据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微弱却持久的涟漪,带来一丝短暂的、新鲜的氧气。
他会在凌晨一点,宿舍里只有他屏幕还亮着幽幽蓝光的绝对寂静里,点开那些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网站或专业论坛。
指尖滑动冰凉的鼠标滚轮,一张张充满惊人灵性的概念草图、一个个精妙绝伦、细节震撼的建筑模型、一幅幅展现光影与空间极致魅力的实景摄影照片,在屏幕上缓缓流淌,如同放映一场无声而伟大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