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骄阳虽已沉入地平线,白日的燥热却仿佛被大地反刍出来,淤积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混合着草木蒸腾出的青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黏腻而湿重,仿佛一张被汗水浸透的薄毡,裹住了所有的声息与流动。唯有那悬于头顶三年之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考——寒光愈发迫人,明日便是斩落之期。
无形的压力早已具象为实体,如同冷却的铅液,灌入每个人的四肢百骸,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生怕稍一用力,便会惊动那根早已紧绷至极限的弦,引来无可挽回的崩塌。
蝉鸣,是这夏夜永恒的背景音,此刻在浓密如盖的梧桐树冠间撕心裂肺地嘶吼。
声浪层层叠叠,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拍打着沉闷的夜空,也拍打着教室里一颗颗焦灼难安的心。
那喧嚣竟奇异地契合了某种悲壮的氛围,像是蛮荒时代为即将踏上生死战场的勇士擂响的、原始而苍凉的战鼓。
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早就熄灯了,只有高三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都像一个被过度填充的发光格子,嗡嗡作响的人声与电扇的搅动声汇合,使它成了一座巨大的、躁动不安的蜂巢。
窗内,惨白的灯光下,是无数伏案疾书或仰头呆滞的身影,佝偻的脊背,被习题册掩埋的年轻面孔,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空气里,复习资料浓重的油墨味、少年人汗水微咸的气息、以及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名为“最后冲刺”的焦灼,混杂、发酵、蒸腾,氤氲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那是青春在极限压力下被煅烧出的复杂味道。
“哗啦——!”
一声突兀的脆响撕裂了这片黏稠的喧嚣,在这环境里声音不算大,但有些突兀。
沈知时猛地将面前摊开的最后一份模拟卷狠狠合上,动作之大,带起了桌面上一层无形的热浪。
纸张粗暴的摩擦声近乎撕裂,眼前那些密密麻麻、交织着红蓝黑三色的字迹瞬间扭曲、旋转,化作一片令人目眩的混沌色块。
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仿佛有两柄无形的细锤,正从颅内疯狂地敲击,企图破壳而出。
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和憋闷从心底最深处火山般喷涌,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被活生生塞进了一个高温高压的蒸笼,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厉地叫嚣着逃离。
“不行了……再待下去真要炸了!”
他从齿缝间挤出一句低语,猛地站起身,木质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出短促刺耳的噪音。
他烦躁地用手背狠狠抹过额头,蹭下一层细密的薄汗,几缕濡湿的黑发狼狈地粘在光洁的额角与颈侧,更添几分躁郁的狼狈。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旁边座位上的林叙做出了反应。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同步。
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抚平错题本上一处微卷的页角,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随即,指尖稍顿,然后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轻柔,“嗒”的一声轻响,合上了那本写满批注的本子。
他抬起头,没有询问,没有惊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极其自然地、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嗯。”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沈知时此刻几乎要溢出的焦躁,也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共同经历的巨大压力碾磨出的疲惫。
无需任何言语解释。这是无数次并肩鏖战、在题山卷海里浸泡出的绝对默契,尤其是在彼此都濒临崩溃的极限时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沟通所有。
“出去透口气。”沈知时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林叙已经站起身,将椅子轻轻推回桌下,动作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好。”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那间虽然看着空调很凉快,但闷热得如同桑拿房的教室。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闭,仿佛一道结界,暂时将那股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绝望与渴望的浓稠空气隔绝在内。
刹那间,空旷的操场如同展开的巨大黑色绒布,扑面而来。深蓝色的夜幕低垂,星子稀疏,远处城市的光晕给天幕镶上一道模糊的亮边。
白日被骄阳炙烤得滚烫的塑胶跑道,此刻依然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顽固的余温,透过薄薄的鞋底,清晰地传递到脚心,带着大地白昼记忆的灼热。
然而,夜风——终于来了。
它挟带着远方河水微腥的水汽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拂过汗湿的皮肤,像一只温柔而凉爽的手,轻轻拨开了沈知时胸腔里那团几乎要爆裂开的郁结浊气。
他猛地停住脚步,贪婪地、近乎掠夺般地深深吸气,让那丝清凉灌满肺部,再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仿佛要将积压了一整晚的烦恶尽数倾泻而出。
没有交谈。
两人极有默契地沿着跑道边缘那道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分界线,沉默地并肩而行。
沈知时双手深深插在裤袋里,指节在布料下无意识地收紧、松开,再收紧。
他微仰着头,下颌线在昏暗中绷成一道紧致的弧线,失焦的目光投向远处模糊成团的树影,或是更深远、未知的夜空。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用全身的皮肤呼吸,企图将这难得的清凉大口大口吞咽下去,浇灭脑中因过载运转而带来的灼热与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