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知道林叙是哪种人。
不是那种会轻易接受别人明显“施舍”的人,他的自尊心敏感而骄傲,像覆盖在冰雪下的嫩芽。
他既担心林叙会因为那该死的、过度敏感的自尊而断然拒绝,更担心自己这份笨拙的、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关心,会被他误解,反而推远了距离。
林叙的脚步没有停,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向前走着。
但沈知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他提着行李袋的那只手臂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连带着整个清瘦的身体都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他侧过头来看向沈知时,那双总是沉静如千年深潭的眼睛里,在走廊顶灯的光线下,清晰地翻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首先是纯粹的意外,像平静无波的水面被猝不及防地投入了一颗石子。
随即掠过的是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仿佛内心正在经历急速的权衡与拉扯;最后,在那片深潭的最深处,似乎有一小簇微弱的、温热的动容,艰难地、小心翼翼地破开了坚冰,闪烁了一下,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短暂的沉默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放大了数倍,沈知时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耳膜。
“……好。”林叙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悄然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沉甸甸的力量,“谢谢你,沈知时。”
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瞬间重重地落回了原处,甚至激起一点欢欣的涟漪。
沈知时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为了掩饰自己过于明显的、如释重负的情绪,他立刻用上了夸张的调侃,还故意抬起手肘轻轻碰了一下林叙的胳膊:“哈!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啊,”他扬起下巴,故作傲慢状,“拿了我的题,就得认真做!别到时候拖我和南南的后腿!我爸妈现在盯我盯得跟看守所似的,成绩单上少一分都得被拉去盘问半天,压力山大啊!”
他故意反复拉上顾淮南当幌子,仿佛资源共享和防止“拖后腿”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目的。
嗯,反正顾淮南同学此刻绝不在场,一个完美的、用来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的“靶子”,不用白不用。
林叙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可能泄露的情绪。
但沈知时看到了,他那总是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直线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灿烂的笑容,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微微牵起的弧度,却像一道微弱而温暖的光,骤然点亮了他过于沉静、甚至有些苍白的侧脸,驱散了不少一直笼罩着他的冷清感。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音节短促,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厚重的大门。
初春的晚风立刻迎面扑来,带着料峭的、尚未褪尽的寒意,从空旷无人的操场那头毫无阻碍地呼啸着卷来,吹得他们身上宽大的校服衣角猎猎翻飞,扑啦啦作响,像是要挣脱束缚飞走一般。
脚下粗糙的水泥地,被身后教学楼里溢出的稀薄灯光勉强照亮,泛着湿漉漉的微光,像撒落了一地破碎的、冰冷的星辰,随着他们脚步的移动而明明灭灭。
远处,那张崭新的、刺眼的倒计时海报上,巨大红色数字在沉沉夜色中固执地亮着,像悬挂在遥远天际的、无法回避的红色信号灯,冰冷地、沉默地为他们,也为所有人,指向那个注定要到来的、书写命运的终点。
沈知时悄悄侧过脸,目光落在林叙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柔软发梢,和他线条清晰、却依旧显得沉静的侧颜上。
路灯昏黄的光线温柔地勾勒出他微抿的嘴唇和下颌的轮廓。
林叙,我知道的,你早就习惯了在沉默里独自跋涉,习惯了把所有难以想象的重量都一声不吭地扛在自己尚且单薄的肩上,习惯了不去期待任何外来的援手。
沈知时在心里无声地、认真地说道,但这一次,在这最后一段奔向终点的、注定辛苦崎岖的路上,让我也帮帮你吧?
哪怕这陪伴,微小得只是由一本本做不完的厚重题集、一阵阵吹过空旷走廊的夜风、和一道道令人抓狂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压轴难题组成。
它的份量或许微不足道,改变不了巨大的现实。
但至少,这份源自少年人的真心,足够赤诚,足够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