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鄂州,冬意已彻骨。
寒气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而是化作了无孔不入的细针,无声无息地钻进城市的每一道砖缝,每一片蜷缩的枯叶,精准地刺入行人的衣领袖口,冷得钻心刺骨。
窗外,夜色沉如泼墨,北风像失了心的魂,在光秃的梧桐枝桠间穿梭,发出持续不断、呜咽般的低啸,像是为所有迷失者奏响的一曲无始无终的冬夜挽歌。
室内因有孩童畏寒,暖气开得很足,干燥的热风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地盘旋流淌,与窗外那个凛冽的世界仅一窗之隔,泾渭分明却又彼此冰冷地窥探着。
沈知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羊绒毛衣,袖口随意地卷起几折,露出一截清瘦伶仃的手腕。
可他仍觉得冷。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并非源自体外,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那片刚刚被惊惶和悔恨撕开的裂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冰封了他的指尖,连流动的血液都似乎变得凝滞。
他坐在书桌前,一盏旧台灯洒下一圈昏黄而孤寂的光晕,将他牢牢笼罩其中,像舞台上一束追光,残酷地只照亮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无所遁形。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许久,微微颤抖,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反反复复。
那小小的玻璃面板此刻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压着他的指尖,也压着他的呼吸。他像是在蓄积最后一点勇气,去敲开一扇通往沉重过往、或许早已落满尘埃的门。
最终,他还是用力点开了通讯录里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几乎刻进记忆里的名字——顾淮南。
顾淮南的头像是一张篮球场上的抓拍。
夕阳熔金,泼洒般染满整个场地,他正跃起投篮,球衣下摆被风鼓动,划出充满生命力的弧线,笑容灿烂得没心没肺,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灼人眼目的蓬勃活力。
沈知时凝视着那头像片刻,瞳孔里映着那团遥远而温暖的光,恍惚间,仿佛能透过这定格的瞬间,窥见那些早已远去、喧嚣炽热、汗水与笑声肆意交织的青春夏日。
那些日子里,阳光似乎永远炽烈,未来仿佛无限漫长。
他敲下字句,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
“在干嘛呢,小哥哥?”
“有个急事问你”
“林叙,你最近……有联系吗?”
消息发送出去的瞬间,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那闪烁的提示像两只骤然睁开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睛,在屏幕那头沉默地、洞悉地注视着他所有无处藏匿的焦灼。
几秒后,顾淮南的回复干脆利落地跳了出来,带着深夜特有的清醒和直率:“没啊,毕业就没联系过了,你知道的呀,本来叙哥就不爱联系人,怎么了?”
沈知时盯着那行字,宿舍里台灯昏黄的光线在他低垂的、密匝匝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他眼底所有几近溃堤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吸入窗外渗进来的、隔着厚重玻璃也能感受到的、属于冬夜的冰凉刺骨的气息,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移动,每一下触碰都带来细微的、电流般的麻:“我在想……你们都在金陵,会不会……偶然有他的什么消息?”
消息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沈知时的手指并没有离开屏幕,反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句刚刚发出的话,仿佛这样就能提前感知到对方的回应,能从那冰冷的玻璃屏上汲取一点微弱的、虚幻的温暖。
屏幕被他指尖那一点可怜的体温焐热,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指印,像一个小小的、无助的祈愿。
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闪烁了几下,像心律不齐的心跳,不规则地跳动,又归于沉寂。
那短暂的闪烁和随之而来的空白,像极了某种欲言又止的迟疑,在沈知时焦灼的内心投下更深的阴影。
他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顾淮南挠着头,在记忆的仓库里费力翻捡、眉头微蹙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沈知时以为对方是不是又睡着了,或者被其他事打断,忘了回,一条新的回复才弹了出来:
“没有。他高考后我们就几乎没联系了。”
看到这行字,沈知时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一块冰。但紧接着,又一行字跳出来,带着一种无意间的精准,刺中了他:
“就连他去东南了,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巧却冰冷的针,轻轻扎进了沈知时记忆某个早已模糊的角落。是吗?是他告诉顾淮南的?他几乎毫无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