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来得不算早。
他走进教室时,身后敞开的门洞正涌入大片饱满的金色阳光,如同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耀眼的光晕,连发梢都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他挺拔的身形被光线勾勒得愈发清晰,侧脸的线条流畅利落,鼻梁投下小片阴影。
他笑着与周围立刻簇拥上来的同学打招呼,肩膀放松地晃动着,与人击掌,步伐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经意的洒脱与自如,与平时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代表沉稳发言、逻辑分明、偶尔流露出些许疏离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林叙早已安静地退到了人群的末尾,如同一个习惯了沉默的观察者。他发现自己拥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能力——无论周围有多少攒动的人头,无论距离有多远,环境有多嘈杂,他总能第一时间,精准地、不由自主地,从无数个身影中捕捉到那个唯一的身影。
那身影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精准地牵引着他所有的注意力,掌控着他心跳的节律。
就在这时,被人群围在中心的沈知时,忽然毫无预兆地回过头,目光穿过喧闹攒动的人群,越过多张欢笑的脸庞,精准地、直直地投向他所在的角落。
四目相接的瞬间,林叙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微弱的电流猝然击中,呼吸霎时停滞。
他下意识地就想移开视线,想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身后墙角的阴影里,仿佛那样就能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却已经来不及了。
沈知时朝他扬起一个明朗得晃眼的笑容,牙齿洁白,眼睛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抬手朝他招呼道:“林叙,你也来了啊!”
那声音清朗,穿透周遭的嘈杂,清晰地、稳稳地落在他耳中,激起细微的回响。
林叙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扼住,有些发紧。他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几乎被周围的声浪吞没:“嗯。”
“站我这边吧?”沈知时说着,竟主动朝他走近了几步,语气自然而熟稔,仿佛这是过去三年里无数次讨论习题、分组实验时最寻常不过的安排,“一会儿合影方便点。”
林叙彻底愣住了,呼吸都停了一瞬。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脸颊,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没想到沈知时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更没想到他会主动发出这样的邀请,而且是……站他旁边。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知时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清醒冷静的眼睛,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盛着毫无阴霾的、真诚的笑意,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
他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用了点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好。”
毕业典礼在学校那座有着高高穹顶的旧礼堂举行。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高三年级的师生和前来观礼的家长,空气闷热而稠密,混合着汗水、女士香水的甜腻、新鲜花束的芬芳和旧书本纸张特有的气息,一种独属于离别季的复杂味道。
校长的讲话冗长而充满殷切的期许,透过老旧的音响设备传出,带着嗡嗡的回音。
窗外炽烈明亮的阳光透过高处几扇彩色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在略显昏暗的礼堂内形成一片片流动的、温暖的光斑,如同有了生命般,跳跃在同学们深蓝色的毕业服肩头、微卷的书包带子上,也偶尔落在林叙低垂着的、轻轻颤动的眼睫上,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接着,是沈知时作为年级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他步履从容地从侧台走出,没有拿任何稿纸,径直站在了聚光灯下。
灯光将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清晰,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姿态自信而沉稳,不见丝毫紧张。
清朗温和的声音通过麦克风被放大,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窗外隐约的蝉鸣。
“有人问我,这三年漫长又短暂的时光里,最难忘的是什么。”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目光缓缓地、认真地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或不太熟悉的脸庞。
林叙的心跳骤然失控地加速,撞得胸口发麻。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毕业服挺括的下摆,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想,或许不是那些所谓的、轰轰烈烈的时刻,”沈知时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温柔的怀念,“而是那些看似极其不起眼、却日复一日温柔陪伴着我的、细碎平凡的片段。”
林叙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比如,在刷题刷到头晕眼花、压力大到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课桌上会突然多出一瓶不知谁放的、已经细心拧开盖子的矿泉水。又比如,某个大型考试结束后的傍晚,风很大,吹得走廊上的试卷满地跑,手忙脚乱时,总会有人默默帮我捡起来,整理得整整齐齐,压好,放回原位……”沈知时说到这里,自然地顿了顿,嘴角的笑意加深,那笑意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的暖意,“说实话,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但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感觉——是一种被同学们的善意,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的感觉,当然我是被守护者,也是守护者的一员。哪怕,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林叙感觉脸颊上的热度瞬间攀升,几乎要灼烧起来。
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盯住自己用力交握、指节泛白的双手,不敢再看向台上那个被光芒笼罩、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人。
胸腔里酸胀得厉害,仿佛塞满了浸透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向下坠,又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急切地想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所以,”沈知时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要在这里,郑重地谢谢你们。谢谢那些不曾说出口的、无声的温柔。”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全场,那么多个身影,那么多个方向,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林叙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温和的目光似乎在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随即又自然流畅地移开,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心悸作祟。
“我想,这份来自于你们的温暖,我会永远记得。在未来的……”
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轰然响起,热烈而持久,瞬间淹没了他的尾音,也淹没了林叙失控的心跳声。
林叙也跟着周围的人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微微发红、发麻,带来清晰的刺痛感,他却浑然未觉,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个正从台上从容走下的身影。
他怕一抬头,眼底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情绪就会无处遁形,暴露在炽热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