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芳如便根据卷宗记载的地址,寻到了程府旧宅附近的一处小院,当年程琪的乳母秦嬷嬷如今便住在这里。敲开木门,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人探出身来。
听闻芳如是大理寺派来重查小姐旧案的,秦嬷嬷先是怔愣,随即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五年了……朝廷竟然还记得我家小姐……”
芳如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柔声引导:“嬷嬷,您是最了解程小姐的人。请您再仔细想想,小姐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或是……可与什么人结怨?”
方才还沉浸在悲伤中的秦嬷嬷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骤然变得警惕甚至带着敌意:“小姐她心地最是善良,待我们下人都极好!怎么会与人结怨!你这官员,查不出案子,莫非要往小姐身上泼脏水不成?”她情绪激动,不由分说地便将芳如往外推搡,“走!你走!没什么好说的了!”
芳如猝不及防,被踉跄地推出院门,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正狼狈地稳住身形,整理被扯皱的官袍,却听见一旁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大理寺新来的女官吗?这是……被百姓给轰出来了?”说话之人身着刑部郎中的官服,正是以刻薄闻名的郑禹。
他身边跟着几名下属,此刻都面露讥诮,看好戏似的瞧着芳如的窘态。
芳如脸颊微热,但迅速挺直了脊背,目光冷然地扫过郑禹一行人:“郑大人倒是清闲,刑部的案子都已了结了?竟有暇在此围观同僚办案。”
郑禹没想到她会直接反击,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办案?沈大人这办案的方式倒是别致,被苦主赶出门,莫非是什么新奇的查案秘诀?若是大理寺都这般办案,也难怪积压那么多悬案了。”
“如何办案,不劳郑大人费心。”芳如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至少下官深知,查案需直面疑点,而非人云亦云,或仅凭表象便妄下断论。”
郑禹被她这番话一噎,面上讥诮的神色微微一滞。
他本是习惯性地想挫挫这位空降大理寺、又备受瞩目的官家小姐的锐气,却没料到她不仅没露怯,反而句句在理,那股子沉静又执拗的劲儿,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他注意到她官袍袖口沾了些方才被推搡时的灰尘,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拂去,这莫名的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化为一声更显刻薄的冷哼。
“呵,沈评事倒是伶牙俐齿。”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过于清亮坚定的眼睛,语气硬邦邦的,“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的口才,别最后查出个笑话,徒耗朝廷俸禄。”
话虽如此,他却没像往常对待其他看不顺眼的人那样拂袖而去,反而像是脚下生了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肩膀和紧抿的唇线,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绪。
他随即将这不适归因于纯粹的好奇,他倒要看看,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在这桩积年旧案里折腾出什么名堂。
芳如却已不再理会他这番复杂的心绪,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院门,不再理会脸色变幻不定的郑禹,拂了拂衣袖,昂首阔步地离去。
方才秦嬷嬷过激的反应,非但未让她气馁,反而让她更加确信,程琪的失踪,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这嬷嬷,定然知道些什么,却似乎在害怕着什麼。
芳如从秦嬷嬷家所在的巷子里走出来,眉间紧锁,正思索着嬷嬷过激反应背后的隐情,却听见一个柔婉的声音唤她。
“沈小姐?”
芳如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醉仙楼头牌苏婉卿正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身姿依旧袅娜,却难得未见她近来常伴左右的那位清秀书生。
自苏婉卿将对周凌的那份痴念放下后,似乎终于敞开心扉,与一位常去醉仙楼吟诗作赋的寒门书生走得颇近,二人交往之事,在京城文人间也偶有谈及。
此刻,苏婉卿独自一人,见芳如眉间凝愁,便主动迎上前来,关切地问道:“沈小姐,何事在此踌躇烦心?”
芳如与苏婉卿之间因周凌曾有过些许微妙交集,虽非深交,但此刻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她身处风月场,见识或许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便简略说了程琪案及被嬷嬷驱赶的挫折。
苏婉卿听罢,眼波微转,轻声道:“原来如此。婉卿虽不才,但在那醉仙楼中,迎来送往,倒也练就了几分看人眉眼、听人弦外之音的本事。沈小姐若是不嫌,或许我可在一旁帮着参详参详,多一双眼睛,总能多看出些不同来。”
芳如见她目光真诚,又想到自己确实需要助力,便点头应允,心下却以为苏婉卿或许是一时兴起,或想借此在文人圈中博个“侠义”的名声。
不料第二日,苏婉卿竟真的一大早就来到了大理寺公署,甚至还推辞了与书生的约会。
她坐在芳如对面,极其认真地翻阅起程琪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家书,一坐便是大半日,那份专注与耐心让芳如暗暗吃惊。
夕阳的余晖洒入值房,苏婉卿纤细的指尖点在一封信的某处,抬起头,眼中闪着敏锐的光:“芳如,你看这里,程琪多次提到,若外婆来京,定要带她去‘百花茶馆’听新排的戏文。这很可疑。”
芳如疑惑:“看戏有何可疑?”
“看戏本身无错,”苏婉卿摇头,语气肯定,“但百花茶馆那种地方,龙蛇混杂,并非京城闺秀们会选择的消遣之处。真正有身份的小姐夫人们,看戏只会去‘梦金园’或‘水华楼’那等清雅地方。程琪特意提及要带长辈去那里,不合常理。”
芳如闻言,精神一振。
这确是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微异常。“走,我们去百花茶馆看看!”
两人带着两名差役很快来到百花茶馆。
此处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的茶水和点心气味,台上的戏班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看客三教九流,果然与闺阁小姐应有的喜好相去甚远。
刚进门,一个熟悉而讨人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啧,沈评事今日好雅兴,查案查到这戏园子里来了?还是查不出头绪,想来给我添乱?”
正是阴魂不散的郑禹,他似乎在此处理公务,见到芳如又是一顿冷嘲热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