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北沙镇上最好的悦来酒楼,张士诚显然是这里的熟客,掌柜亲自迎出,满脸堆笑地将他们引至二楼位置最佳的“聆涛阁”包厢。
包厢临海,推开雕木窗,便能远眺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带着咸腥味徐徐吹入,倒也心旷神怡。
张士诚熟稔地报出六七样酒楼拿手好菜,又要了一坛上好的“莲白”。
店小二麻利地搬上来了酒,先上了几碟凉菜和酒具,张士诚和卞元亨都是好饮且海量之人,也不等热菜上齐,便先斟满酒盏,连碰了两盏。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驱散了些许疲惫。
张士诚放下酒盏,抹了抹嘴,看似随意地挑起了话头:
“卞兄弟,你们这趟远赴益都,千里迢迢,途中可有哪些见闻?兄弟我好几年没去腹里了,也不知道那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他眼神闪烁,带着探究。
张士诚虽然不知卞元亨此行具体目的,但能让他动用海船亲自跑一趟益都路,绝非小事。
不过,他对此事并不关心,而是想了解腹里的真实情况,这关系到他未来的决策。
迎接石元帅亲族所用的海船就是张士诚联系的,行程也大致知晓,卞元亨心知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地头蛇,况且所见所闻皆是元廷腐朽的事实,也无须刻意隐瞒。
叹了口气,卞元亨俊朗的脸上浮现出真切的悲悯与愤懑:“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啊!”
借着酒意,这位性情细腻、善诗文的灶户豪族子弟,便将益都之行的见闻娓娓道来。
“官道两旁,本应是沃野良田,如今却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随风起伏,一片死寂。途经村落,十室九空,断壁残垣尽显破败萧条。
偶见几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的农人,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对过往行人视若无睹。更有甚者……”
卞元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诗性的沉痛,将那日岞山脚下所见官差鞭挞押解百姓、孕妇在烈日下奄奄一息的惨状,以及沿途听闻的种种苛政暴行,饱含感情地倾诉而出。
他本就文采斐然,加之亲眼目睹的震撼,描述起来更是绘声绘色,字字泣血。痛斥官吏如豺狼,朝廷如朽木,将这乱世飘零、百姓无依的悲凉刻画得入木三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卞元亨以酒浇胸中块垒,一饮而尽。就连进来上菜的店小二,听得卞元亨的描述,自伤身世,也不禁红了眼眶,放下菜盘时动作都轻了许多,生怕打扰了这沉重的气氛。
张士诚相貌粗豪,却极擅察言观色,更善与人共情,恰到好处地随着卞元亨的讲述而叹息、愤慨、拍案,时而怒骂一声“狗官”,时而感慨一句“百姓何辜”,极大地满足了卞元亨的倾诉欲,让这位满腹忧愤的公子更觉遇到了知音,话语愈发滔滔不绝。
不过,卞元亨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讲述了许多民生疾苦、官府黑暗,却自始至终没有泄露半句可能透露石山亲族的信息,没有提及周闻道的真实身份,更没有暴露自己此行是奉了石山之命。
酒后误事?他卞元亨断不会犯此等低级错误。这是对石山的忠诚,也是对张士诚这位“朋友”的一种保护——知道得太多,对张士诚并非好事。
张士诚也并未刻意打探这些敏感隐私,他更在意卞元亨描述的民生凋敝、统治腐朽本身,,而是关乎他张九四未来道路的切身考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已连喝了七八盏烈酒,脸上泛起了红晕,话匣子彻底打开。
张士诚见包厢内气氛已热,再次给店小二丢了一块碎银,吩咐道:
“酒菜齐了,带好门,没招呼别进来。”
店小二识趣地退下,关紧了房门。
张士诚亲自给卞元亨和自己斟满酒,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这才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地道:
“听卞兄这么一说,我算是大概明白了,朝廷此番为何会下如此大的血本,非要一举平灭徐州‘芝麻李’不可了。”
他放下酒盏,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
“只因腹里都乱成了这样,大元眼看着快要咽气了,再不平定徐州之乱,打通漕运,尽快运粮北上,怕是腹里都要再起大乱!”
“张兄所言甚是!此乃破釜沉舟,亦是饮鸩止渴!”
卞元亨点头认同了张士诚的结论,正是基于大元根基已朽,天下很快就会迎来大乱的判断,他才听从表哥施耐庵之言,决心投靠石元帅。
他清楚张士诚的身份——掌控盐场、统领私盐武装的枭雄,最不怕的就是天下动荡。今日张士诚反复提及天下大势,绝非无的放矢。卞元亨点头应和后,便不再多言,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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