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淮东的土地,卞元亨敏锐地察觉到北沙的气氛与月前离开时大不相同。
昔日繁忙喧嚣的码头,此刻显得异常冷清。泊位上的船只稀疏了许多,码头上扛包卸货的力夫身影稀稀拉拉,吆喝声、号子声几乎绝迹。
通往镇内的道路上,行人更是明显稀少,偶尔走过的几个,也是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忧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闷,连海风都似乎带着一丝不安的气息。
卞元亨心中微沉,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临街茶铺坐下。
“店家,一盏清茶。”他摸出二两碎银,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
茶博士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汉子,看到那成色颇好的碎银,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殷勤地擦抹桌子,奉上一盏还算清亮的粗茶。
“客官您请!一看您就是见多识广的贵人,这银子……小店可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
卞元亨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目光扫过冷清的街道,状似随意地道:
“店家,我月前离开时,这北沙码头还热闹得很,怎地如今如此萧条?可是出了什么事?”
茶博士闻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见无旁人注意,这才压低声音凑近道:
“贵人您有所不知啊,上个月,朝廷下了狠心,要彻底剿灭盘踞在徐州快一年的剧寇‘芝麻李’,咱们淮东路可是要出大力的主力啊!”
这人得了银钱,便如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官府四处抓壮丁!灶户、盐丁、民夫,整村整村的被征走。说是去运粮草辎重,可那跟当兵打仗有啥区别?家里的骡子、马匹、稍微像样点的船,全被官府征用了。
您看这码头,没了船,没了扛活的力夫,还能不冷清?镇上有点门路的,都躲到乡下亲戚家去了,生怕被拉了壮丁!唉,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茶博士摇头叹息,满脸愁苦。
“原来如此。”
卞元亨心中了然,这大规模的征调,印证了他对徐州战事升级的猜测。
“那徐州那边,战况如何了?紧挨着徐州的,南边濠州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他状似随意地问起濠州,这是周闻道最关心的消息,他也担心这个。
茶博士挠了挠头,面露难色。
“这个……小人就真不清楚了。都是道听途说,有的说官军势如破竹,有的说红巾贼还在死扛。濠州……哦,听说那边的反贼改叫红旗营了?只知道那边好像也打过大仗,具体咋样,天知道!”
他提供的信息有限,但也说明徐州战火尚未直接波及淮东腹地,只是抽丁征粮的负担极重。
卞元亨点点头,不再多问。付了茶钱,起身走出茶铺,正犹豫着是再去码头找相熟的船家打听,还是去镇上的酒馆客栈碰碰运气,一个豪爽中带着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卞兄弟!可让我好找啊!”
卞元亨闻声回头,只见来人身材魁梧,唇方口阔,髭须疏朗,浓眉下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透着一股草莽豪杰的剽悍之气,正是之前帮他们联系益都走私海船的白驹场大灶头——张士诚!
此番波及大半个淮东路的抽丁征粮行动,也只有张士诚这等能量非凡的大灶头才能躲得过。
“张兄!”
卞元亨连忙抱拳行礼,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对这位为自己此番迎接石元帅亲族行动,提供了关键帮助的私盐枭雄,他心中是存着感激的。
“劳烦张兄为小弟张罗海船,此恩未报,元亨正待此间事毕,便去白驹场登门拜谢!”
“哈哈!卞兄弟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张士诚大步流星地走近,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卞元亨的肩膀,力道沉实,显是真心高兴。
“卞兄弟的事,就是我张九四的事!咱们兄弟之间,说甚谢不谢的?忒生分了!”
他亲热地一把拉住卞元亨的手臂,解释道:
“说来也巧,我近日刚好押一批‘货’到北沙交割。听士德说,在码头似乎瞥见了卞兄弟的身影!这夯货眼睛倒尖,就是脑子不灵光,也不知道上前留你一留!
害得我一通好找,打听了好几处,才在这茶铺外寻到你。走走走!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哥俩许久未见,定要好好喝上几盏,叙叙旧!”
卞元亨下船时特意留心了四野,并没发现张士诚胞弟张士德的身影,不过张氏兄弟在白驹场及周边沿海势力极大,手下耳目众多,有盐丁看到他们一行并报告给张士德,也在情理之中。
他此刻正愁消息来源有限,张士诚混迹黑白两道,消息灵通远超茶博士,正是打探徐州和濠州消息的绝佳人选。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兄,请!”卞元亨当即爽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