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军户子弟出身,见识浅陋,于经国大略常有思虑不周之处。祭酒学究天人,洞察世事,还望不吝赐教!”
十余日前,石山也曾就此问计于叶兑。彼时,叶兑虽然已有所感悟,却自觉思路未臻成熟,坦言需时日沉淀,只是与石山讨论了一些红旗营施政。
他为人不喜虚言,今日既已深思熟虑,便不再犹豫,清癯的面容上神色一肃,开门见山道:
“元帅垂询,兑敢不尽言?而今我红旗营已据有庐、滁、濠、徐、宿等路州二十余城,地跨江淮,声威赫赫,看似鲜着锦,烈火烹油,然细观之,隐患实亦不小,不可不察。”
他略一停顿,组织语言,声音沉稳而清晰。
“首论徐、宿二州。此两地经连年战乱,民力已近枯竭,又孤悬于淮北,远离我合肥根本之地。
元廷若不知悔改,再集重兵,仍妄图以泰山压顶之势一战而决,元帅自可再度挥师北上,复制昔日大捷,破敌于野。然——”
叶兑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几分,接着道:
“若元廷汲取教训,改换策略,不再寻求速决,而是屯重兵于周边要地,采取困守之策,步步为营,不断以小股兵力袭扰蚕食,竭力破坏春耕秋收,则我方处境将极为艰难。
届时,元帅若不能壮士断腕,果断放弃徐、宿,便须持续不断地自江淮根基之地,输血般调拨钱粮、补充青壮,以弥补徐、宿两地之失。
如此,则徐、宿非但不是合肥屏藩,反而成了不断汲取红旗营元气的创口,久守之下,必致庐州路根本空虚,此所谓‘久守必失’之理。”
石山凝神静听,面色沉静,微微颔首,他当初不愿接受芝麻李的正式投效,坚持要在保留徐州红巾军的框架下,利用芝麻李之名改革其军政,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即示意叶兑继续。
“再论濠州。”
叶兑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继续剖析,道:
“濠州有淮河天险为阻,又得五河、怀远、定远等城为外围屏障,看似稳固,暂可御敌于外。然,”
他再做转折,稍加停顿,见石山并无异色,接着道:
“寿春城坚池深,山川险固,又居淮水上游。元廷牢牢掌握寿春,便如利剑高悬于顶。不取寿春,则濠州外围屏障脆弱;若取寿春,又非大军久攻可下。一旦战事迁延,则易为元廷所趁。
元廷但集中兵力,破我一城,则屏障立溃,濠州危矣,淮河之险,恐难独恃。”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彻底剥开了当前大好形势下的潜在危机。
石山眼中赞赏之色愈浓,能如此清晰地洞察势力范围的强弱虚实,指出致命软肋,叶兑果然身负经世之才,不负自己倾心结交,竭力挽留。
叶兑见石山听得专注,并无丝毫怠慢或不豫之色,便顺势抛出了自己深思后的核心判断,接着道:
“是故,以兑愚见,我红旗营当前所据之地,真正能称为不可动摇之根基,即便遭受元廷倾力反扑,四面合围,而仍能保障生产不辍,兵员粮秣供应不绝者,
实则仅有庐州路大半壁,以及有山川地势可依托的滁州一隅而已。余者,或孤悬于外,或处于险地,皆需大力经营或有所取舍。”
“嗯!”
石山重重颔首,深以为然,接话道:
“祭酒所言,一针见血。破城易,守地难;征兵易,产粮难。乱世之中,若无稳定的钱粮产出为根基,纵占地千里,亦不过是沙上筑塔,空中建阁,终究是虚幻。
这也正是我历次大战,皆力求集中精锐,御敌于境外,寻求决战,以期毕其功于一役的主要原因。但,”
石山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隐忧,道:
“正如祭酒所言,此策可谓险中求胜,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元廷纵使一时频出昏招,其中亦不乏能人智士,迟早能窥破我红旗营虚实。
若彼等果真采纳祭酒所虑之策,屯重兵于周边,以钝刀割肉之势,步步蚕食我外围疆土,则徐、宿、濠等地,确有可能得而复失。祭酒今日所虑,正是石某心中深以为忧之处!”
见石山不仅完全理解,更将自己未明言的担忧也坦然道出,叶兑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他先是肯定了红旗营能生存壮大的客观条件,总结道:
“元帅亦不必过谦,我红旗营固有隐忧,元廷亦有其难处。如今天下纷扰,群雄并起,狼烟四伏。
红旗营能崛起于江淮之间,首推元帅英明睿断,用兵如神。除此之外最重要者,实乃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元廷兵力分散于四方,左支右绌,始终无法集中全力,进犯我核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