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徐州城中,在宿州这将军府内,面对这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却无人能拿出一个让大部分人心服口服的求生方案。高喊死守的、谋划突围的、暗议投降的,等等,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芝麻李被麾下文武吵得焦头烂额,迟迟无法定策。
而在宿州,作为名义上徐州红巾军的一部分,将领们讨论的焦点,竟已不是如何救援徐州,而是徐州一旦陷落,他们该带着残兵败将投奔哪棵新的大树?
——是颍州的刘福通元帅?是合肥的石山元帅?还是蕲州的徐宋皇帝徐寿辉?
至于坚守宿州?
这个念头几乎没人敢提。连拥有高大城墙、充足粮草和众多人口的徐州路治所都岌岌可危,小小的宿州城,在元军主力面前,又能挣扎多久?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愁云惨雾中,却有个不协调的声音。
“元狗虽多,但徐州城高池深,李元帅麾下兵精粮足,岂是轻易可下?!俺们与徐州唇齿相依,李元帅诸将共主,岂能背弃?
值此危难之际,二位将军若能尽起宿州精锐之师,出其不意,猛攻元军围城兵马一面,与城中守军内外夹击,未必不能破其合围,解徐州之危!”
李喜喜昂首挺胸,站在厅中,目光如炬,扫视着神色各异的将领们。他声音激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大义凛然:
“俺们明明有施救的力量,却坐视李元帅孤军困守!
试问,若徐州城破,李元帅身陨,俺们便是能侥幸活下来,逃奔他处,依附刘元帅、石元帅或徐皇帝麾下。但今日坐视李元帅覆亡的真相一旦传扬出去,天下英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到那时,谁还敢信重、重用俺们这背主求生,见死不救之徒?!”
“背主求生”“见死不救”,这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许多将领的心头。
李喜喜巧妙地用“大义”之名和“共主”之责,压住了众人心底那点龌龊的算计。这番掷地有声的言论,竟让少数几个血性尚存的将领频频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
赵均用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半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彭二郎,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暗道:
“彭二郎啊彭二郎,你当初把这李喜喜当弃子丢在永城,没想到这厮命硬,竟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逃回宿州。我劝你杀之以绝后患,你却优柔寡断,说什么怕寒了人心。
分明是信不过俺老赵,怕打破两部平衡,被俺吞了你部兵马是吧?如今如何?这头倔驴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跳出来拿着大义当令箭,给你我添堵!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彭二郎此刻,心中更是膈应无比。李喜喜从永城败退回宿州后,他担心其怨恨自己当初弃守永城的决定,便以“补给困难”为由,拒绝给李喜喜补充战损。
李喜喜手下那两百多残兵,在他眼中早已不足为虑。岂料这厮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像个刺头,三番五次在军议上跳出来,高举“救援李元帅”的大旗,搅得他心烦意乱。
李喜喜所言,句句占着大义名分。彭二郎无法公开否认芝麻李是徐州红巾军共主的事实,只能尽量将话题引向“现实困难”,试图淡化、拖延。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叹气道:
“李千户忠勇可嘉,忠义之心,老彭岂能不知?但,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他摊了摊手,做出为难状。
“如今城中存粮本就不足,今春小麦又遭了蝗灾,颗粒无收。补种的水稻,尚需一段时日方能成熟收割。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时出兵,粮秣何来?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拼命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安抚和拖延。
“反正元狗一时半会儿也攻不破徐州城。依本将之见,不如待秋粮入库,粮草充足之后,再议出兵救援这事,岂不更为稳妥?届时兵精粮足,把握也更大些。”
李喜喜心中冷笑。
彭二郎这“缓兵之计”简直昭然若揭,就是打着坐等芝麻李败亡,树倒猢狲散的主意!
他今日既然站了出来,公然与彭、赵这两位宿州的实际掌控者打擂台,就已经断了退路,岂能任由对方这般轻易搪塞过去?
李喜喜踏前一步,声音更加铿锵,引经据典道:
“将军!《尉缭子》有句话叫‘无必救之军者,则无必守之城’。李元帅困守徐州,孤悬绝地,全城将士就盼着外援,俺们明明近在咫尺,若按兵不动,则徐州守军必以为外援断绝,希望尽失。
军心一旦涣散,士气一旦崩沮,纵有坚城精兵,又能坚守几时?又如何能撑到将军所说的‘稻米成熟、粮草充足’之日?!”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彭二郎。
“末将所求,并不是倾巢而出,与元狗决战。只需发一支精兵,打出援救的旗号。让徐州守军知道,援兵就在左近。让天下义军看到,宿州并未背弃李元帅。
如此,方能让徐州城中的将士看到一线生机,也保全彭将军和赵将军的声誉。否则,徐州将士若因绝望而速亡,宿州,又能独存多久?!”
这番剖析,直指要害。救援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维系人心的政治表态。
彭二郎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