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营如今已是一个横跨七路三行省,坐拥三十余座城池的庞大军政集团。
在明知道石元帅极度重视法度,强调军纪军规的情况下,还敢明目张胆挑战军纪严肃性的知法犯法者,应该只是极少数。
但在自身职权范围内,或多或少地照顾同乡、旧部、亲友等“自己人”,行些方便,这种程度或轻或重的徇私者,在各层级中定然存在,且不在少数,不论文武。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个道理,石山岂能不知?
他身处宗族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封建社会,又立志要改朝换代,自然不敢奢望手下文武全是毫无私心、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某种程度上,利用利益和人情纽带进行捆绑,也是维持团体凝聚力的一种无奈手段。
朱重八的身份非同一般,身为镇抚使,已是高级将领,其行为具有强烈的示范效应。
对此案的最终判决,必将关乎新政权的价值导向和未来风气。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此案的最终结果,若草草结案,敷衍了事,不仅难以服众,更会严重损害红旗营法度的严肃性和石山的威信,后患无穷。
不过,说到底,朱重八之案终究只是石山平定江南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此事虽然重要,却影响不到全局。
案件的审理自有军法司典军曾兴全权负责,石山日理万机,掌控着整个势力的方向盘,不可能为了这一个案子就停下征战扩张的步伐。
江宁虽下,但在大军再次出征前,还有很多事务亟待处理。
首先,对于在此前一系列战事中立功的将士,其犒赏、晋职、授勋等事项必须尽快核定并颁布。
纵然其中有极少数人可能涉及朱重八案或其他问题,需要重新核定其奖赏,但那属于具体操作层面的细枝末节,整体的叙功评赏程序绝不能因此停滞。
唯有尽快完成军官的晋升任命,将各级编制调整到位,才能迅速以此为基础,展开新一轮的扩编和整训,将已经完成补充兵训练的江南新兵纳入红旗营体系。
随着越来越多的江南籍将士补入军中,红旗营才能逐渐摆脱“外省客军”,乃至“江北入侵者”的身份标签,真正扎根于江南。
未来的征战,才能更容易获得当地士绅和百姓的认同与支持,减少不必要的抵抗。
在治政层面,刚刚完成初步甄别、得以继续留用的原集庆路各地官员,也不能原地不动,必须进行适当的跨区域调动,以避免形成新的地方盘踞势力。
江北与江南官员的交流磨合,元帅府自身架构为适应更大统治区域而进行的调整,等等重大事项,都必须由石山亲自主持。
这种调整,绝不是简单的“某曹主官外放去当知某州事”,或是“某江南旧官调入元帅府任某曹掾”这类一对一的人员平调。
这是一个原本为了维持大军长期征战而成立,带有浓厚军事色彩的区域性政治组织,逐渐向一个志在夺取天下,建立新王朝的成熟政治集团过渡的必然过程。
这其中,必然伴随着大量典章制度的重新制定和出台,并需要逐步调整、完善中枢元帅府与地方总管府、州县之间的权责体系。
比方说,红旗营原本只占据江北十余城时,地盘不大,事务相对简单,元帅府便能直接有效地掌控各地财政收支,虽然预核算制度还不够完善,但推行起来阻力较小,也能快速得到反馈。
而在渡江之后,元帅府对江北的控制力必然会减弱,随着地盘快速扩张,也不可能再一竿子捅到底,不仅分出了“江北诸路总管府”,还有关系更松散,自主权更大的徐州红巾军控制区。
这些地方的钱粮开支,当然不能就此放任不管,但若仍然要求所有开支的预算、核算全部由远在江宁的元帅府来统筹审批,显然极不现实,会严重影响工作效率。
中枢和地方的财权该如何划分?划分之后,又该通过何种方式进行有效的审计和监督?这些问题都需要在实践中反复摸索和调整。
好在元帅府机构逐渐完善,已经相对稳定地运转了三个年头(实际两年不到),早不是当初人员不齐、功能不全的草台班子。
大部分日常行政事务,各司、曹就能依照章程自行处理妥当;那些需要跨部门协调、统合各方力量的事项,长史刘兴葛在得到石山授权后,基本上也能协调处理好。
石山的主要职责是把握大方向,进行战略决策,一般的小事已经无需他事事操心。
但他也没得清闲,这段时间,还需要抽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应对麾下文武官员的“劝进”之声。
朱重八被收押的次日,元帅府例行早会结束后,宣曹知事施耐庵并未随众官一同离去,而是请求“留对”,即有要事需单独面陈元帅。
待众人退去,施耐庵随石山来到元帅官厅,整理了一下衣冠,神情肃然地开口,道:
“元帅自江北起兵,便已奠定煌煌基业。如今又克复帝王之都,坐拥江淮三十余城,带甲十余万,声威之隆,远迈徐寿辉、张士诚等辈,实已是天下反元义士公认的领袖。
如今……是否该更进一步,正位建国,以应天命、顺人心,从而号令四方,凝聚天下豪杰之心呢?”
石山负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施耐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