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法师看着弟子低垂的头颅,心中轻叹。
他深知自己这个徒弟心志坚毅,极有主见,一旦认定的方向,便如磐石难移。
此刻再纠缠于理念之争,徒增不快。老法师转而说起眼下最实际的问题:
“彭施主大军既已离寺,杭州城中想必能稍得安宁,我们在此耽搁已久,也该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尽快返回妙智庵了。”
道衍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寺院的飞檐,投向杭州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及更远处朦胧的山峦。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可能让师父更加忧虑。
“师父,依弟子浅见……我们恐怕暂时走不了了。”
“为何?”老法师愕然,红巾军走了,路通了,为何还走不了?他实在想不出理由。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他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杀得太少了!
项普略、彭莹玉大军攻入杭州城后,其军纪之严明,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只取官府府库钱粮以充军资,对民间富户巨室秋毫无犯。
除了到处宣扬“弥勒下生”的教义,鼓动贫苦百姓加入红巾军外,不妄杀一人,不淫辱妇女,不掠夺民财。他们似乎想以一种近乎圣洁的姿态,证明自己与腐朽元廷的不同。
但这看似“仁义”之举,却是极度迂腐的空想,早早就埋下了大军覆灭的祸根。
彭、项大军没有打破杭州原有的利益格局,未能重塑新的社会秩序。那些之前仓惶逃走的元廷官吏,小心雌伏的地方豪强、富商巨贾,他们的财富、人脉、影响力基本未损,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一旦元军主力反扑,这些势力必然内外勾结,疯狂反噬!
“徒儿只是觉得……”
道衍毕竟只有十七岁,再如何天赋异禀,但社会阅历尚浅,对于复杂的政治军事博弈,人心向背的算计,还无法条分缕析地阐述清楚。
他只是凭着超绝的天赋和直觉,以及这些日子在妙行寺内外冷眼旁观的感受,隐隐察觉项普略、彭莹玉的做法太过理想化。
他们试图在这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江南第一繁华都会,不依靠雷霆手段打碎旧秩序,仅凭弥勒下生的信仰和严苛的自律,就想扎根……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不是什么“仁义”,而是“刑赏失宜”,未能因地制宜,不懂乱世当用重典的铁律。
道衍正犹豫着该如何组织语言,既不显得狂妄,又能让师父明白自己的担忧。忽然,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丝异状。
“师父快看!”道衍猛地抬手指向城中。
老法师顺着道衍所指望去,只见城中某处浓烟滚滚,隐隐地似乎还有凄厉的哭嚎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传来,那方向绝非寻常走水。
彭施主大军入城大半个月,不见兵灾,却在红巾军即将撤出杭州时,始见血光烈焰。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啊!”
至正十二年八月十六日,浙西廉访使自绍兴率盐场灶丁过江,同罗木营官军克复杭州,项、彭联军遂溃散。此前逃往嘉兴的江浙行省平章定定等人携官印返回,权署行省事。
八月十九日,江浙行省平章教化自湖州路统军返回,开始大肆清算附逆者,趁机劫掠民财,甚至举火焚城,以掩盖罪证。
依附红巾军而来不及逃跑的徐宋范县尹等人,明正典刑。
豪强施遵礼、顾八等人曾迎红巾军入城,被剐于市,家产悉没县官。
作为项普略、彭莹玉驻跸之地的明庆寺、妙行两寺,也被扣上“附逆”“窝藏反贼”的罪名,遭官军洗劫,见僧便杀,逢物便抢,昔日梵音缭绕之所,顷刻间沦为修罗屠场。
妙行寺老住持以下,僧众死伤泰半,数百年古刹,血流成河。
……
ps:关于徐宋红巾军攻陷杭州后军纪良好,以及元军反扑后疯狂清算、屠掠焚城、报复妙行、明庆寺等事迹,均出自时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所述,并非野人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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