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声音沙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李存礼、夏鲁奇、高行周、刘知远等将护着李存勖,集结起身边最后的残部,直接放弃獾儿嘴,奋力向南杀开一条血路,向着蔚州飞狐陉的方向,狼狈溃退。
但所谓南北合围,最值钱的就是李存勖本人,不论是述里朵,还是李茂贞、王彦章、朱友文等人,甚至是恰才归顺萧砚的阴山蕃部,无不欲擒此滔天之功,数支大军只是如群狼逐鹿,从四面合围,衔尾追杀
这一场溃败奔逃,晋军刚开始还有近两千人,及至退出野狐岭时,竟已直接折损大半。
而脱离野狐岭后,耶律剌葛这厮见大势已去,竟是直接招呼着自己的漠北残部,掉头就向相对薄弱的漠南东侧突走,试图趁乱突围。
然而,其人刚冲出不远,就被早已奉命在外围游弋的世里雪鹘率领的漠北宫帐军精锐拦截。双方厮杀甚至还未完全开始,耶律剌葛就狼狈的被生擒,然后还欲求见述里朵乞命,却被世里雪鹘冷面以太后之命告之其人罪无可恕后,直接枭首,然后送往萧砚军前。
夜色很快降临,但数万人马以搜山检海之势,竟是万骑如网,连夜围堵李存勖,一直追到天明,中间不但俘虏了为李存勖断后的夏鲁奇和刘知远,还擒获了数名扮作李存勖吸引注意力的假晋王。
天色大亮,云州东北的白登山下,数百残兵丢盔弃甲,人困马乏的赶至此处。李存勖被亲兵簇拥着,机械的策马狂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灵魂已经抽离。李存礼、高行周等人亦是伤痕累累,血染甲袍。
李存礼在夜里本试图向蔚州方向靠拢,寄希望于那里尚有未归心于萧砚的蕃部可以掩护一二,却反被对方抓住踪迹,纠集兵马穷追不舍,遂又只能向西面逃来。
当下涌入这座白登山,这残存的数百人却都知道,此山就是绝路了。云州已失,四方合围,却是彻彻底底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而夜里接连失了数员将佐,连镜心魔和假李二人都不知所踪的李存勖强撑着身体,在马背上环顾四面。
却见白登山四下起伏的丘陵之间,世里奇香领一部宫帐鹰骑,封锁了通往北面的通道;公羊左自领三百秦王义从,游弋在南面通往应州的方向;西面数十里之外,便是被赵思温占据的云州城;而王彦章在突破獾儿嘴后,已分兵一部如狂风般席卷而至,从东面压迫而来。
更远处,还有述里朵亲自坐镇的宫帐军大纛,以及被萧砚征调的阴山诸蕃仆从军头领们的旗帜如林。
铁壁合围,水泄不通。
李存勖残存的数百人,便被如此重重围困在白登山下的一处山丘上。山丘虽无险可凭,但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却端是好一处赏景之地。
残兵们瘫坐在地上,人人带伤,气喘吁吁,战马更是倒毙多半,刀枪卷刃,箭囊早已空空如也。至于那位数次挽救李存勖于危难的兵神,却是在昨夜最危急的一场乱战中陷入重围,被李茂贞、朱友文、莹勾、候卿、旱魃五人一起出手,留在了荒原之上。
朝阳缓缓自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将天空染成一片明媚的朝霞。朝阳万里,映照着这座白登山,也映照着山丘下那无边无际、刀枪如林的万军大阵,金光闪烁,肃杀而壮丽。
萧砚策马登上一处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高坡。降臣、述里朵在他身侧稍后。王彦章、李茂贞、元行钦、朱友文、孙鹤等大将,以及景从至此观礼的漠北、阴山诸部头人,如同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
秦王大纛在朝阳中猎猎作响,无声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涌向山丘上那孤零零的晋军残兵。
降臣看着萧砚被众人簇拥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先前种种偏执,在这个男子面前,真的显得那般渺小。
述里朵则微微眯着眼,似乎在品味着这历史性的一幕。
山丘上,李存勖再度环顾身边。李存礼、高行周,还有那数百名追随他至此的亲兵。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血污满面,盔甲残破,连手中的兵器似乎都沉重得难以举起。
李存勖的目光,最终越过层层迭迭的敌军,落在那高坡之上,被众人簇拥的萧砚身上。一股巨大的悲凉与释然,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他惨然一笑,然后缓缓抬起手,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甲胄。然后,他转向李存礼等人,道:“事已至此,徒死无益。萧砚所欲者,唯孤一人。尔等皆河东俊杰,当留此有用之身。”
他扫过李存礼、高行周等周围数百将卒,笑了一下:“待孤死后,尔等降了吧。”
“大王!”李存礼悲呼一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臣弟宁死追随!”
“我等愿随大王战至最后一刻!”周遭一大片亲兵尽皆单膝跪拜下去,声音中满是悲愤。
高行周嘴唇翕动,最终只是深深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他与众人又何尝不知这是李存勖想为他们谋一条生路?可所谓君臣,随着李存勖的数年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这份忠义与悲愤,又如何能轻易割舍?
而李存勖只是摇了摇头:“不必多言。此乃王命。”
说罢,他便不再看他们,示意左右亲兵上前,帮自己解下那身象征他戎马十数年的荣耀,如今却已千疮百孔的甲胄。
卸甲之后,李存勖只着一身染血的素色内袍,身形显得更加萧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塞外的空气最后一次吸入肺腑,然后从容地走向一匹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上马。
他策马缓缓行至山丘之下,然后在距离山下梁军阵列百步之外勒住缰绳,扫视着对方雄壮的军阵,眼神或向往,或激亢,但最终只是归于一片平静。
梁军阵中骚动片刻,一骑黑甲义从策马奔出,在距离李存勖十余步外停下,厉声喝道:“晋王何意?”
李存勖平静看向对方,只是道:“请转告秦王。李存勖,愿以己命,换我身后这些晋国儿郎一条生路。并以将死之身,请秦王阵前一晤。”
那义从亦不答话,拨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