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立于御座之侧的一位苍发驼背老者缓声道:“王夫失踪于大周北境的彭城。实则,彭城本是我鲜卑旧土,只是后来为大周所夺。”
此人乃先可汗旧部军师,今辅佐新主,官居相国。
相国向赫连嫉拱手,接着道:“彭城地势险峻,尤以吕梁山林为甚,山陡兽凶。王夫被掳数月,恐已难寻踪迹。况此事亦难向大周问责。据使团回报,劫持者操鲜卑语。大周素以汉话为尊,不屑习我胡语。故老臣以为,此事非周室所指,不宜贸然兴师问罪。”
慕容谒大手一摆,声若洪钟地嚷道:“相国这话可真的是不中用啊!王夫既是在咱们旧地上丢的,凭什么反倒要跟大周低声下气?不如——”
她故意拉长语调,猛地单膝跪地,抱拳喝道:“陛下,不如咱们直接发兵,把彭城夺回来!”
此言一出,原先那几个一同嘲讽赫连漪的臣子也纷纷附和。
“陛下,慕容将军这话在理,但也不全在理!光夺一个彭城有什么意思?要打,就该一口气打到建康去!”
“哈哈哈哈哈,拓跋这话我不得不赞同!咱们就应该把整个大周都纳入北秦的领土!”
“陛下,打到建康去吧!”
“陛下!臣听闻大周新帝不过是个黄口小女娃,有何可惧?我北秦早已今非昔比,她大周如今连王璇玑那样的名将都没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追随赫连嫉的这几名心腹皆是目不识丁的悍将,一生只知在马背上征伐厮杀。于她们而言,最大的功业,便是策马扬鞭,将她国的疆土与男子尽数掠为己有。
“不可!”
相国手持拐杖,怒声驳斥。
她转向御座上始终沉默的赫连嫉,语气沉痛,“陛下!我大秦连年征战,虽拓土开疆,连吞数部,然国库空虚,兵马疲敝,此刻正当休养生息,岂能再启战端!”
“相国,你为何如此惧怕啊?”慕容谒不解地看着她,“当年随老可汗征伐四方之勇猛,如今怎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住嘴!”
相国怒极,手中拐杖连连顿地,砰砰之声回荡殿内,“老臣日前已敬问腾格里,神明示意,北秦当下宜静不宜动,当以安抚女真、匈奴等内政为重。陛下!切莫听信这等莽妇之言,还请暂缓兵事,静待天时!”
慕容谒等人立刻此起彼伏地高声反驳,与相国争执不休,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诸位——”
一直沉默的赫连嫉终于起身,缓步走向御座旁一尊三丈有余的巨型石雕。此像为纪念老可汗开创北秦基业所立,雕像面容肃穆,腰间挎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开刃长刀。
“尔等皆为我北秦栋梁,所思所虑,朕皆了然于心。相国所言休养生息,亦是老成谋国之道。但——”
她倏然转身,面沉如水,眼中戾气翻涌,“当年夜袭,朕就在主营帐中!亲眼所见,那大周悍将王璇玑,是如何一刀斩下朕胞姐赫连姝的首级!此战之耻,想必诸位不曾忘怀。”
殿内顿时死寂,群臣或垂首,或面露愤懑。
“自那时起,朕便立誓,必手刃仇敌,以祭腾格里!可惜那王璇玑早已战死。然母汗临终前,仍念念不忘一统天下之心愿。此志,今日亦为朕志!”
“陛下!”相国还欲再谏。
赫连嫉抬手截断其言,声如金石,“朕意已决,此次当御驾亲征,直指建康!汉人出兵,总要寻个‘师出有名’。那我北秦此番,便以‘寻回王夫、缉拿真凶’为号!”
她反手锵地抽出石像腰间长刀,寒锋直指南方:“朕要亲率北秦铁骑,踏碎大周山河,入主建康,将这万里疆土,尽数纳入北秦版图!”
话音未落,刀光横扫,身旁长案应声而断。酒盏崩裂,酒液四溅,瓷片纷飞如雨。
慕容谒等将领狂喜跪地,抱拳齐吼:“臣等誓死追随陛下,踏破大周!”
“陛下,万万不可啊!腾格里的警示不可违背啊陛下!”
相国闻言,身形一颤,正欲俯身跪谏,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手腕。抬头正对上赫连嫉深邃的目光,只听她沉声吩咐:“相国既如此忧心国本,此番出征,便替朕坐镇咸阳,总理朝政。”
话音微顿,赫连嫉指节不着痕迹地加重力道,按在相国苍老的手腕上,“然此战志在必得,朕当亲率举国之兵。六十五万大军汇纳鲜卑、女真等诸部勇士,粮草调度、后勤保障乃重中之重。此等大事,非相国这等随母亲出生入死的老臣不能胜任。”
相国闻言,心知再如何劝亦劝不动,只道:“老臣……遵旨。”
赫连嫉双手将长刀郑重奉还于石像手中,刃锋归鞘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她转身凝视相国,“那便有劳相国,代为请示腾格里,为我北秦铁骑,择一个踏破大周山河的吉日。”
——
十一月的一个霜重夜晚,天高气爽。
姬怜手执绢帕,替谢廷玉擦拭湿发,轻声道:“方才与伯母、伯父同食的鹿肉,滋味倒是醇厚。”
语罢,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捏,意有所指道:“伯父还特意让我多饮了一碗鹿肉羹。”
谢廷玉未解其意,只顺着姬怜宽大的衣袖,自然地抚上他如丝绸般光滑的小臂,应道:“父亲既让你用,多用一碗也无妨。”
姬怜气苦对牛弹琴,索性从身后环住她的肩颈,唇贴近她耳畔,“你今夜好不容易不用处理政务文书如此晚,你……要早点上榻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