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昭怔怔地望着裴寻鹤冲入海中。她突然有些恍惚,差点随他一同跳入,可又紧紧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她大脑里那朵血色的花似乎在一刻不停地翻涌,同裴盈的笑,同刀光剑影,同海潮翻涌一起打结拉扯,扭曲着她的神志。
她空洞地提起剑,反身同围涌上来的官兵们拼杀。又砍了几个人,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提剑。
哦对,寻鹤方才跳去海里寻找伯母。这船帮就只剩自己一个人还算能勉强支撑了。
这片海上的船似乎都涌到了这艘楼船附近。商帮的船,起义军的船,官兵的船源源不断地冲向这只摇摇欲坠但仍苦苦支撑的楼船。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风浪里景明和孟星的身影。他们望着她大声呼喊着什么,可她却没有力气分辨,也听不到了。
鲜血飞溅到她身上每一寸衣裳、皮肤。体内的气血也翻涌起来,从内里不安地鼓燥起来。内外的血结结实实堵得她失去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挥剑。
先前十几年锻就的内力在前几天雷电肃荡过的经脉横冲直撞,撞得她大脑发懵,却又有使不尽的力气。
想来她也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自负小鬼,仗着自己剑耍得漂亮些就爱喊点威风凛凛的口号,装模做样地扮作一个纵横天下的潇洒剑客。
实则大事临头又不敢真下定决心做些什么,只敢缩头逃避,再打着保护黎民百姓的旗号出来胡乱吓吓人。
那日里对将军喊得再振聋发聩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假装自己很帅很坚定很勇敢。可她比谁都害怕、都担心手上的那把剑。
她恍惚间冷冷地唾骂自己:这美名其曰叫审慎思考,实则只是害怕,只是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那么此刻,她为何却又一直在挥剑呢?
祝昭对幼时的记忆很浅薄,只是后来听伯母讲些故事来拼凑。
一开始,裴盈还只是念着祝昭被丢在船上,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好照料一段时日。海上资源匮乏,不过因着裴盈有身孕,船上准备了许多抚育婴儿的器物。
几个月后,裴寻鹤出生的同时船也快到岸了,裴盈本该把祝昭送去岸上找个收养的人家。
可她却又看到了祝昭初遇时就在笑的那双眼。明亮,灵动,又湿漉漉的。
于是,裴盈想: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祝昭就被留下了。
裴盈忙碌,大大小小船帮所有事宜都要她亲自操手。若是偶尔遇到盗匪,她甚至还要亲自持枪上场。好在伯父是个温温雅雅的读书人,体虚气弱窝在船里,倒有许多时间照顾孩子。
于是就这样,两个孩子在船里摇摇晃晃地长大了。
……又是一剑劈下,祝昭的虎口被振得略有些发麻。她蓦地听到了一道巨浪掀入船中的声音。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时的浪。
她六岁时曾趁伯父一不留神跳入海里,把裴寻鹤吓得在船边呆呆地掉眼泪。伯父又气又急,她却从浪头里冒了出来,冲他们呲牙咧嘴地笑。
浪尖跳跃着无数咸润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扑到她的脸上。那时祝昭就有着一幅爱招惹毒物的体质。她在浪里扑腾了一会儿,一朵五颜六色的水母就从浪里虎视眈眈地围了过来。
可小祝昭还没意识到害怕,就见伯母纵身跳入她身旁的海中,内力逼退水母,捞她回了船。
裴寻鹤小时候太傻里傻气,只会抱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哭。而伯父则是一直咳嗽,咳嗽到出了血花。
裴盈没打她骂她,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说她在海里如鱼得水,是天生的自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