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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庄氏学渊源之探讨(第1页)

三、庄氏学渊源之探讨

在迄今的乾嘉学术研究中,对常州庄氏学术的研究,尚是一个薄弱环节。清中叶的常州庄氏学,起于庄存与,中经其姪述祖传衍,至存与外孙刘逢禄、宋翔凤而始显。晚近学者论常州庄氏学之渊源,往往着眼于社会危机或权臣和珅之乱政,较少从学理上去进行梳理。其实这是一个很可深入论究的问题。所谓社会危机或权臣乱政云云,如果用以去观察庄述祖以降之常州今文学,抑或恰当,而据以解释庄存与之《春秋》公羊学,恐怕难以联系得上。

关于这个问题,章太炎先生早年著《訄书》,从历史环境和学风递嬗着眼,有过概略的讨论。太炎先生说:

初,太湖之滨,苏、常、松江、太仓诸邑,其民佚丽。自晚明以来,喜为文辞比兴,饮食会同,以博依相问难,故好浏览而无纪纲。其流风遍江之南北,惠栋兴,犹尚该洽百氏,乐文采者相与依违之。及戴震起休宁,休宁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借,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愿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士渐轻,文士与经儒始交恶。而江淮间治文辞者,故有方苞、姚范、刘大櫆,皆产桐城,以效法曾巩、归有光相高,亦愿尸程朱为后世,谓之桐城义法。震为《孟子字义疏证》,以明材性,学者至是薄程、朱。桐城诸家,本未得程、朱要领,徒援引肤末,大言自壮,(原注:案方苞出自寒素,虽未识程、朱深旨,其孝友严整,躬行足多矣。诸姚生于纨袴绮襦之间,特稍恬淡自持,席富厚者自易为之,其他躬行,未有闻者。既非诚求宋学,委蛇宁靖,亦不足称实践,斯愈庳也。)故尤被轻蔑。范从子姚鼐,欲从震学,震谢之,犹亟以微言匡饬。鼐不平,数持论诋朴学残碎。其后方东树为《汉学商兌》,徽章益分。阳湖恽敬、陆继辂,亦阴自桐城受义法。其余为俪辞者众,或阳奉戴氏,实不与其学相容。(原注:俪辞诸家,独汪中称颂戴氏,学已不类。其他率多辞人,或略近惠氏,戴则绝远。)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文士既已熙**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今文者,《春秋》公羊、《诗》齐、《尚书》伏生,而排斥《周官》、《左氏春秋》、《毛诗》、马郑《尚书》。然皆以公羊为宗。始武进庄存与,与戴震同时,独喜治公羊氏,作《春秋正辞》,犹称说《周官》。其徒阳湖刘逢禄,始专主董生、李育,为《公羊释例》,属辞比事,类列彰较,亦不欲苟为恢诡。然其辞义温厚,能使览者说绎。及长洲宋翔凤,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釆翼奉诸家,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翔凤尝语人曰,《说文》始一而终亥,即古之《归藏》也。其义瑰玮,而文特华妙,与治朴学者异术,故文士尤利之。[1]

继太炎先生之后,梁任公先生自今文经学营垒中而出,梁先生著《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亦于此有所论列。《清代学术概论》云:“乾嘉以来,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悬崖转石,非达于地不止。则西汉今古文旧案,终必须翻腾一度,势则然矣。”又云:“清儒既遍治古经,戴震弟子孔广森始著《公羊通义》,然不明家法,治今文学者不宗之。今文学启蒙大师,则武进庄存与也。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之末,专求所谓微言大义者,与戴、段一派所取途径,全然不同。其同县后进刘逢禄继之,著《春秋公羊经传何氏释例》,凡何氏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绌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次第发明。其书亦用科学的归纳研究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2]

稍后于《清代学术概论》,梁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则云:“常州派有两个源头,一是经学,二是文学,后来渐合为一。他们的经学是公羊家经说——用特别眼光去研究孔子的《春秋》,由庄方耕(存与)、刘申受(逢禄)开派。他们的文学是阳湖派古文,从桐城派转手而加以解放,由张皋文(惠言)、李申耆(兆洛)开派。两派合一来产出一种新精神,就是想在乾、嘉间考证学的基础之上,建设顺、康间‘经世致用’之学。代表这种精神的人,是龚定庵(自珍)和魏默深(源)。这两个人的著述,给后来光绪初期思想界很大的影响。这种新精神为什么会发生呢?头一件,考证古典的工作,大部分被前辈做完了,后起的人想开辟新田地,只好走别的路。第二件,当时政治现象,令人感觉不安,一面政府钳制的威权也陵替了,所以思想渐渐解放,对于政治及社会的批评也渐渐起来了。”[3]

对于章、梁二位先生之所论,钱宾四先生恐怕并不甚满意。所以钱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只是吸取二家论究之合理部分,转而别辟蹊径,提出了十分重要的意见。

钱宾四先生探讨常州庄学之渊源,注意力集中于苏州惠学的巨大影响上。苏州惠氏一门,从康熙间惠有声肇始,经惠周惕、惠士奇奠立藩篱,至乾隆初惠栋崛起,四世传经,自成一派。关于惠氏一门学风,钱宾四先生归纳为“推尊汉儒,尚家法而信古训”。钱先生作出此一判断的依据主要是两条,其一为惠士奇之论《周礼》,其二为惠栋之著《九经古义》。钱先生说:

天牧之论《周礼》,谓礼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音,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故古训不可改。康成注经,皆从古读,盖字有音义相近而讹者,故读从之。后世不学,遂谓康成好改字,岂其然乎?康成《三礼》,何休《公羊》,多引汉法,以其去古未远,故借以为说。

钱先生又说:

及松崖守父意益坚,遂著《九经古义》,谓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余家四世传经,咸通古义,因述家学,作《九经古义》一书。(原注:《九经古义述首》。又朱鹤龄书,尚有《易广义略》、《春秋集说》、《左传日钞》。《日钞》著录《四库》,其书多釆亭林《杜解补正》。定宇《左传补注》,即承是书而起,为《九经古义》之一部。)

以此二条为依据,钱先生遂作出上述归纳,并进而指出:“此所谓守古训,尊师传,守家法,而汉学之壁垒遂定。其弟子同县余萧客、江声诸人先后羽翼之,流风所被,海内人士无不重通经,通经无不知信古,其端自惠氏发之。”(原注:王昶《惠定宇墓志铭》。)[4]

正是从对苏州惠氏学风及其影响的准确把握出发,钱宾四先生创立新说,提出了“常州之学原本惠氏”的主张。钱先生的论证,依次围绕如下几个方面展开。

第一,表彰汉儒固是惠学之长,而唯汉是信亦实为惠学弊病。庄存与牵缀古经籍以为说,则系承袭惠学流弊而来。钱宾四先生于此有云:“庄氏为学,既不屑于考据,故不能如乾嘉之笃实,又不能效宋明先儒,寻求义理于语言文字之表,而徒牵缀古经籍以为说。又往往比附以汉儒之迂怪,故其学乃有苏州惠氏好诞之风而益肆。(原注:汪中与毕沅书,自谓为考古之学,实事求是,不尚墨守。以此不合于元和惠氏。王引之与焦理堂书,亦谓惠定宇先生考古虽勤,而识不高,见异于今者则从之,大都不论是非。王念孙《拜经日记序》,亦谓世之言汉学者,但见其异于今者则宝贵之,而于古人之传授,文字之变迁,多不暇致辨,或以细而忽之。惠学流弊,当时已多能言之者。)”

第二,庄存与姪庄述祖之为学,其究心明堂阴阳,亦在苏州惠学范围之中。钱先生说:“方耕有姪曰述祖,字葆琛,(原注:生乾隆十五年十二月,卒嘉庆二十一年六月,年六十七。)所著曰《珍艺宧丛书》,颇究明堂阴阳,亦苏州惠学也。”

第三,庄存与外孙刘逢禄之主张恪守“汉师家法”,更是惠氏遗风。钱先生说:“申受论学主家法,此苏州惠氏之风也。(原注:戴望《刘先生行状》,记嘉庆五年,刘举拔贡生入都,父执故旧遍京师,不往干谒,惟就张惠言问虞氏《易》、郑氏《三礼》。张氏为学,亦由惠氏家法入也。刘氏有《虞氏易言补》,即补张氏书。又有《易虞氏五述》。此刘氏之以家法治《易》者。)主条例,则徽州戴氏之说。又主微言大义、拨乱反正,则承其外家之传绪。值时运世风之变,而治经之业乃折而萃于《春秋》,(原注:因其备人事。)治《春秋》又折而趋于《公羊》焉。(原注:因其具师传、详条例。惠士奇论《春秋》,曰:‘《春秋》无《左传》,则二百四十年,盲焉如坐暗室中。左氏最有功于《春秋》,公、穀有功兼有过。’此与申受专尊公羊、深抑左氏者大异,然无害谓常州之学原本惠氏。)”

第四,刘逢禄著《春秋论》,阐发何休“三科九旨”,指为圣人微言大义所在,尤为苏州惠氏家法论之影响。钱先生说:“前乎申受者,有曲阜孔广森巽轩,(原注:生乾隆十七年,卒乾隆五十一年,年三十五。)为方耕门人,而亦从学戴氏,为《公羊通义》,已不遵南宋以来谓《春秋》直书其事,不烦褒贬之义,然于何休所定三科九旨,亦未尽守。至申受,乃举何氏三科九旨为圣人微言大义所在,特著《春秋论》上下篇,极论《春秋》之有书法,(原注:上篇,针对钱竹汀《潜研堂集·春秋论》而加驳难。钱氏文例证坚明,而刘氏非之。此如庄方耕不斥《古文尚书》,实同为考证学之反动。近人乃认晚清今文学为清代经学考证最后最精之结果,则尤误也。)与条例之必遵何氏。(原注:下篇,针对孔巽轩《公羊通义》而发。何氏三科九旨不见传文,而刘氏信之。则以家法、师说之论为辨,此焦理堂所讥为据守之学也。常州公羊学之渊源于苏州惠氏家法之论,此等处最显。”《春秋论》上下二篇,载道光十年刊本《刘礼部集》卷3,无疑系刘逢禄著。今本《魏源集》所载《春秋论》上下二篇,一字不易,全文过录,视为魏源文,显然误植。

第五,庄存与外孙宋翔凤之论学,牵附明堂阴阳,亦系惠氏遗风。钱先生说:“宋翔凤字于庭,长洲人,亦述祖甥。(原注:生乾隆四十四年,卒咸丰十年,年八十二。)著《论语发微》,大意谓《论语》微言通于《春秋》,盖亦申受《述何》之旨。(原注:今《续经解》有宋氏《论语说义》十卷,乃《论语发微》之前稿。)又为《大学古义说》,以明堂阴阳相牵附。(原注:此吴学惠氏遗风也。)”

以上述5条为依据,钱宾四先生遂得出关于常州庄氏学渊源之结论:“要之,常州公羊学与苏州惠氏学,实以家法之观念一脉相承,则彰然可见也。”[5]

章、梁、钱三位先生之所论,尤其是钱宾四先生的解释,从宏观学风的把握上,为我们研究常州庄氏学的渊源,提出了十分宝贵的意见。至于深入进行具体研究,解决诸如庄存与何以要撰写《春秋正辞》一类的问题,则是三位先生留给后学的功课。以下,拟接武钱宾四先生的思路,就此试做一些努力。

同惠栋相比,庄存与是晚辈,他生于康熙五十八年,要较惠栋年少22岁。乾隆九年,惠栋撰《易汉学》成,率先揭出复彰汉学之大旗。翌年,庄存与始以一甲二名成进士,时年27岁。惠栋《易汉学自序》云:

六经定于孔子,毁于秦,传于汉。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公羊》,犹存毛、郑、何三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杜氏虽有更定,大校同于贾、服,伪孔氏则杂釆马、王之说,汉学虽亡而未尽亡也。惟王辅嗣以假象说《易》,根本黄老,而汉经师之义,**然无复有存者矣。[6]

常州毗邻苏州,惠栋兴复汉学的倡导,庄存与随父宦游南北,当能知其梗概。

乾隆十四年,清高宗诏举潜心经学之士。惠栋为两江总督黄廷桂、陕甘总督尹继善保举,列名荐牍。十六年,因试期在即,惠栋深以不能如期入京为忧,就此致书尹继善,书中有云:

栋少承家学,九经注疏,粗涉大要。自先曾王父朴庵公,以古义训子弟,至栋四世,咸通汉学。以汉犹近古,去圣未远故也。《诗》、《礼》毛、郑,《公羊》何休,传注具存。《尚书》、《左传》,伪孔氏全釆马、王,杜元凯根本贾、服。唯《周易》一经,汉学全非。十五年前,曾取资州李氏《易解》,反覆研求,恍然悟洁靜精微之旨,子游《礼运》,子思《中庸》,纯是《易》理。乃知师法家传,渊源有自。此则栋独知之契,用敢献之左右者也。[7]

此时庄存与正在翰林院为庶吉士,置身儒林清要,于惠栋之表彰汉儒经说,当有更深体悟。乾隆二十三年三月,庄存与以直隶学政条奏科场事宜,“奏请取士经旨,悉遵先儒传注”[8],或可视为对惠栋主张的响应。就当时学术界的情况言,惠栋所述之汉儒诸经说,表彰汉《易》有惠栋,《礼》有江永及徽州诸儒,《诗》则有戴震,唯独《春秋》公羊说尚无人表彰。庄存与因之起而回应,亦是情理中事。

庄存与之发愿结撰《春秋正辞》,一方面固然是惠栋诸儒兴复汉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此时的清廷好尚和存与自身的地位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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