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却恰在这死寂中响起、吓了他一跳,也打断了回忆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才发现苏勤书就坐在灶前的小凳上,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跳动的灶火偶尔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棉布衬衣,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清瘦伶仃的手腕,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灶膛,手里的火钳偶尔拨弄一下,让火星不至于熄灭。
“你……还没睡?”赵逢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嗯。”苏勤书应了一声。
没有多余的解释,又边说边起身,从温在灶边热水里的碗中舀了一勺米汤递到他嘴边,“先润润喉咙,粥还得再熬会儿才能出米油。”
赵逢根一愣,默默接过他手里的碗。
那温热米汤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苏勤书这是特意在守着他。
或许是怕他这个醉鬼半夜渴死、冻死,还细心地用热水温着米汤等他醒来。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
“……谢谢。”赵逢根低声说。
这两个字说出口,莫名的沉重无比,好像是他终于对苏勤书服了软,低了头。
他扶着脑袋,想自己这时候晕过去为好,一觉睡醒还可以装不记得。可恨脑子偏偏越发清醒起来,更没法甩脱现在这尴尬的局面。
“是你那个工友送你回来的,你醉得厉害,嘴里一直说胡话。”
而苏勤书把他的僵硬和后悔看在眼里,又从灶台前重新坐回原位,背对着人,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柴火。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简单向赵逢根这个当事人复述了这一晚发生的种种。
末了,又像不经意提起般随口一问:“听你一直咕哝什么,‘文娟’,什么‘结婚’的——文娟,就是你宁可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也要凑钱娶的那个对象吧?”
他的话已经说得够体面。
至少没说:你宁可铤而走险敲诈我和王东来也要娶的姑娘。
赵逢根两手捧着碗,脸上窜红,竟讷讷了好一阵没说话。
……
但,或许是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情绪,或许是此刻灶火营造的暖意和鼻尖萦绕的米香削弱了他对眼前人长久以来的防备。
过了很久,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嗯,如果当时……总之,我本来是想娶她的。”
赵逢根说:“文娟是个好姑娘,哪怕她不会说话……可我知道,她是真心对我,就像我也掏出一颗心来对她一样。可她妈嫌弃我家条件差,是个破落户,原本说好了一百块钱彩礼,突然就涨到一百五,还要再搭上一台新缝纫机——”
苏勤书的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台扎着大红花的蝴蝶牌缝纫机上。
前段时间,哪怕沦落到扛大包卖苦力的地步,赵逢根也舍得没把这台缝纫机卖了。
或许那时候,他心里还有一丝奢望,有一天缝纫机的女主人会穿着红衣嫁进家门。赵逢根注意到他看的方向,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丝苦笑。
“我……”他喉咙哽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才艰难地继续,“我那时候确实没钱。每个月的工资光是给我娘买药就花掉一半,还有以前我爸病着到处借的债,加上利息,一直到今年年前才彻底还完,手里根本没存下钱……那一百块已经是全部家底了。她妈给我定的期限,就跟死期一样梗在我心上。如果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真的穷急眼了,又正好发现了那事。”
他说:“我也不会——动那歪心思。”
这是他第一次在苏勤书面前把自己写举报信敲竹杆的行为定义成“歪心思”。
苏勤书拨弄柴火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