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一次世界大战岁月
一个受理性引导的人,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了职责而牺牲自己的生命,就连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要为之让位。①
我深谙历史之道:如今的重大危机要很久才能过去。像我们这群可怜的家伙,只能以退休为荣。②
布洛赫的偶像、社会主义领导人饶勒斯预期到,德国将会大举进攻法国,因此他呼吁把全国人民武装起来,根据“智慧、条理和爱国”的原则,实施完全防御的策略。③然而,法国总参谋部却试图发动全面进攻,而且几乎完全依赖有凝聚力的正规军。1913年,法国通过了三年制的兵役法,这是传统主义者的胜利。自德雷福斯事件以来,他们严阵以待,努力将法国军队民主化。然而,这却为1914年灾难的来临埋下了种子。①
果然不出所料,1914年8月德国入侵中立的比利时。阿尔弗雷德·格拉夫·冯·施里芬(AlfredGrafvonS)之前就精确地指出,法国的反应肯定是全面进攻(offerance)。《第17号计划》使法国正规军与德军左翼力量在洛林、阿登高地(Ardennes)以及沙勒罗瓦(Charleroi)发生交锋。随后的一系列战役,从比利时一直延伸55到阿尔萨斯,被统称为边境战役(BattleoftheFrontiers)。德国、法国、英国、比利时共有350万士兵卷入其中,造成了数千人伤亡,这
也为德国带来了第一次大胜。出人意料的是,由预备役军人组成的德国右翼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很快就横扫比利时,在桑布尔(Sam-
bre)和蒙斯(Mons)击败协约国军队,迫使他们节节败退,不得不在马恩河展开重新部署。这种局势也威胁着巴黎的安全。霞飞将军(JosephJoffre)该为这次溃败负责,他对军队指挥不当,致使战争伊始就有40万军队几乎毫无用武之地。8月底,他终于调整了策略,并最终拯救了法国,但是西线也从此陷入了漫长而惨烈的战争状态。②
像同时代的大多数法国人那样,布洛赫对战争的爆发并不感到兴奋,但非常果敢。③8月4日布洛赫离开巴黎,当时他已获悉德军入侵卢森堡,甚至还闯入了法国的领土。他在亚眠被指派为第272预备役步兵团(Regime),隶属第18连第4排。在奔赴战场之时,他并不像大多数法国预备役军人那样:领导力差,装备不足,组织混乱,要么极端懒散,要么异常狂热,几乎全都游离于战场之外。①8月9日午夜刚过,布洛赫和他所在的部队就乘火车离开亚眠,动身前往东南地区。十六小时的车程,加上闷热的天气,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抵达色当(Sedan)时——差不多半个世纪前法国曾在此蒙羞——情绪被一则消息点燃:法国暂时夺回了米卢斯(Mulhouse)。在斯特奈(Stenay)下车后,他们接着又向南行军三四个小时,抵达七千米外的索尔莫里(Saulmory)。第二天,他们在酷热的天气下,向北行进了十六千米,在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才抵达目的地马尔坦库尔(Martincourt)。在接下来的十天里,他们一直驻扎在默兹河谷(Meusevalley)的巴隆(Baalon)和屈安西(Quincy),守卫着河谷右岸的各处桥梁和边界线。这段田园时光恬静而又略显“单调”。未知的乡村世界给他们带来了很多乐趣,如垂钓、游泳、在草地上打盹等。虽然布洛赫等人在这里无所事事,但是当他们看到第81步兵团和第83步兵团向东抵达蒙梅迪(Montmédy)时,各种“狂热的想法”开始蔓延。②
12日晚上,这段宁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结束,布洛赫等人一醒来就接到了开赴前线的命令。他们在蒙梅迪第一次听到大炮声,第二天他们又第一次看到了弹片——“在遥远的碧空下,散布着各种白色的圆环”。8月22日,当他们接到消息要进入比利时的时候,他们变得非常兴奋;然而,后来收到的命令却是要他们长途跋涉,往东南方向行军,抵达比利时边境的韦洛斯内(Velosnes)。他们在这里驻扎了三天,睡在一个寒冷的粮仓中。附近发生过一次重大的战斗,他们还占据了后方的一些战壕。德军占领布鲁塞尔的消息让布洛赫非常沮丧。虽然法国有大量的伤员,但他还是希望法军所向披靡。不过,现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法军在维通(Virton)遭到了溃败,被迫退回法国境内。这是第4军在阿登高地会战中最惨烈的战役之一。①
8月25日,由于受阿登战役惨败的影响,布洛赫不得不加入漫长而又痛苦的撤退行动。就在前一天,他还饱受痢疾之苦,一夜无眠。高温的天气和混乱的组织,让本已匆忙的撤退行动变得更加艰难,而且路上还夹杂着各种大炮和护卫队。越过蒙梅迪后,他们在一片美丽的森林里休息了一夜,后来在敌人抵达前的几小时仓促地逃离。他们饥肠辘辘,第二天又不得不快速行军越过斯特奈(Stenay),情绪都很低落。布洛赫感慨万分,他看到法国农民“在敌人抵达前纷纷逃跑,我们却无力保护他们……他们背井离乡,不知所措,对一切都很茫然,而且还要忍受宪兵们的欺侮。他们虽然让人讨厌,却又非常可怜。”当天晚上,他们的部队睡在一个马厩里,难民们则在外面淋雨。第二天,57布洛赫看到他们离开的村子已变成了一片火海。②
为了避开符腾堡公爵(Duke)和冯·豪森将军(GeneralvonHausen)的军队,他们的撤退行动一直持续到9月7日。其间则是无休止的行军,只有短暂的休息。他们从边界线迅速撤离,没有进行过任何战斗,对发生的一切也毫不知情。布洛赫对此非常厌恶,他本已疲惫不堪,后来又伤了脚,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他们的撤退路线是向西南方向,经过格朗普雷(Grandpré),穿越阿尔贡(Ar-gonne)森林,途经尚帕涅(e),最终抵达马恩河右岸的拉尔齐库尔(Larzicourt)。9日那天,布洛赫所在的部队被仓促地叫醒,他们突然被告知,要奔赴战场参加士兵纵队。几小时后,他们在倾盆大雨中抵达位于马恩河西南的大佩尔特(Grahes)农场。他们饥寒交迫,早已筋疲力尽,但是一小时之后,他们继续踏上了征程。现在,他们终于要开始战斗了。①
半年后,布洛赫在描述自己的第一次战场经历时说,他对于9月10日的记忆——具有决定性的一天——并不“完全准确”。他保留着“不连贯的图像,虽然它们都很逼真,但是顺序完全乱了,就像一盘电影胶片,包含着大量的空白,一些场景也有所颠倒”。②在炮火的狂轰滥炸和机关枪的疯狂扫射中,他们继续向前行军,八小时只走了三四千米。他们遭受了重大的伤亡,布洛赫的胳膊也受了伤。最终,战火在夜幕中偃旗息鼓,凄凉的战场上四处回响着受伤者的呻吟声,弥漫着鲜血和死亡的气息。③
第二天早上,布洛赫所在部队的上校向大家宣布,德军已经撤退。三天以来,他们终于可以好好地吃一顿饭了。虽然布洛赫目睹了伤员的悲惨场景和战争的巨大破坏,但9月11日的时候他还是很庆幸自己依然活着。
我的水壶上有一条很深的裂缝;子弹在我的外套上打穿了三个洞,却一点也没有伤到我;我的胳膊虽然很痛,但检查结果显示我并无大碍。我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不由得暗自庆幸。在经历了一场大屠杀之后,如果撇开极其痛苦的个人不幸,生活看起来还是很美好的。对于我这种自我中心式的满足感,人们尽可以去谴责。在那些还没完全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个人身上,这种想法扎根得更加牢固。
布洛赫也会为胜利欢欣鼓舞。
或许,在我设想胜利的时候,我可能还有一些疑虑。德国人在我们之前撤退,但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否会在别的地方继续前进?幸运的是,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由于长时间睡眠不足,持续地行进和战斗,我早已疲惫不堪,情绪也非常紧张,可是我的感觉却依然鲜活。虽然我对这次战斗几乎一无所知,但我确信,这是马恩河战场的胜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称呼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战争开始以来,坏运气压得我们喘不过气,如今它终于烟消云散了。那天早上,在尚帕涅的一个狭小、干燥、满目疮痍的山谷,我欢呼雀跃。①
现在轮到法国人穷追不舍了。他们重新跨过战场,在布拉西(Blacy)附近的一个粮仓休息。这里昨晚还被德军占领,如今依然留有他们的痕迹。第二天一早,追捕行动继续进行。他们跨过马恩河之后,布洛赫已筋疲力尽,但当他发现德军匆忙逃离的迹象时,又一下子兴奋了起来。②
9月16日,他们到达阿尔贡,并在这里停了下来。后来,他们被派往豪兹(Hauzy)森林,去增强那里的防御。豪兹位于一块山地,森林稀疏,在埃纳河(Aisourbe)交汇处以南,圣梅内乌尔德-武济耶(Sainte-Menehould-Vouziers)铁路横跨这一区域。因此,豪兹是一个重要的、易受攻击的战略据点,它将法国尚帕涅的战线与阿尔贡森林连接起来。这时天突然变冷,还下起了雨。布洛赫在简陋的居所和战壕里,看到黏质土壤逐渐变成沼泽般的泥浆。他在第一个干燥的夜晚,曾指挥一个小分队保卫铁路。骤然降温让布洛赫感到如同“赤身**置身于冰窖之中”①。由于他们对这种战事毫无经验,加上饥寒交迫,情绪非常低沉。他们开始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行动也该结束了。在大雨滂沱的时候,他们几乎对敌人毫不设防,却最终顽强地筑起了防御工事,建立起了联络机制,甚至还前往危险的豪兹森林执行侦察任务。②
接下来的三周相对平静,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布洛赫被安置在有守备部队的两个城镇——拉纳维尔奥蓬(La-)和弗朗若(Florent)。然而,他仍然无法收到任何信函和情报,这让他变得有些焦躁。不过,他很喜欢当地安逸的生活和田园风光。秋天带来了好天气,但是他们收到了羊毛内衣——这意味着他们还要坚守一个漫长的冬季。他们每天轮流执勤,从事各种活动:在田地里挖堑壕,到城镇去站岗,在“当年入伍的第一天”(10月1日)回访豪兹,有时候他们也无所事事。然而在10月11日,这一切戛然而止。这时他们开始进入茂密而又可怕的格鲁埃里(LaGruerie)森林。①
堑壕战开始于1914年的秋天,撤退的德军收到了挖堑壕的命令,并对法国和比利时的解放军进行轰炸。如今,西边战线已基本形成,从北海到瑞士之间蜿蜒曲折790千米,双方挖掘了大量的坑洞和堑壕。②格鲁埃里森林里驻扎着德国王储的部队,他们都是一流的正规军和预备役,几乎很少变动位置。他们企图拖垮法国的防御体系,并最终奇袭比耶姆(Biesme)谷地,从而切断与凡尔登(Verdun)联络的大60干道和铁路线。③这支德军非常顽强,始终坚守阵地,而且拥有技术高超的堑壕挖掘者和优秀的射手。两支军队经常相距只有50米。
布洛赫保存了两首通俗的德语诗,它们写在几张明信片上,是德军对那未曾照面但又无处不在的敌人发出的心声:
阿尔贡森林
你知道那片被毁的森林没有走兽,也没有飞禽四周硝烟弥漫,炮火轰鸣,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小地方——阿尔贡……
来自阿尔贡的问候这里寒风刺骨,荒无人烟,我们在地下的洞穴中入眠两眼盯着前方,为了德国的光荣随时愿意付出宝贵的生命。我们会誓死坚守阵地直到四周响起
渴盼已久的和平音符直到我们把敌人彻底消灭法国人、俄国人、英国人
还有比利时人、日本人、塞尔维亚人。我们不需要雇佣兵、外邦人和野蛮人,我们民族会为自己的家园浴血奋战。为帝王、为国家、为妻儿
为了德国的荣誉,我们身赴战场。
在这第一百个夜晚请接受我们诚挚的问候我们会誓死守卫前线直到命令我们:“返回家园!”①
稳定的战事是格鲁埃里所特有的。这里地势陡峭,到处都是难以61通行的丛林,只有羊肠小道可以通过。这里不适合步兵射击,也不适合炮兵观察;一到冬天,就全都覆盖上了厚厚的叶子。然而,炮火还是从未间断。白天狙击手在树上监视,日落之后来复枪和机枪不停地开火,每一次行动都很危险。两军时时处在枪林弹雨之中,伤亡惨重,然而指挥官却位于遥远的后方。①
1915年1月5日,布洛赫因病被迫撤离。1914年10月11日以来,他在格鲁埃里的堑壕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他偶尔还赴前线待了七天多。森林战事非常单调,也十分危险,他们宁可在枪林弹雨中与德军直接交锋。刚迁到敌军附近的几小时里,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他们要适应一个全新的环境,往往准备不足。质量粗劣的法国堑壕经常被持续的轰炸和雨水摧毁,他们要不断地进行修复。户外执勤非常危险,精准的德国狙击手经常把巡逻队当作目标。夜间的各种声响往往引起人们的恐慌,甚至造成不必要的开火,后来人们才逐渐克服对突袭的恐惧感。布洛赫“学会了在空旷的夜间分辨各种声响:雨打树叶的滴答声与远处的脚步声很像;森林的地面上铺满了落叶,干燥的树叶掉在上面的声音与某些金属摩擦的声音很像(我们经常会将其当成德军枪支上膛的喀嚓声)”。如同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JamesFenimoreCooper)孩提时所崇拜的莫西干人和狩猎者,布洛赫已经能辨别并长久地记得各种声音:
自从1914年在阿尔贡开始,嗡嗡的子弹声已在我的大脑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就像灌制成的唱片一样,只要轻轻一按开关,就会不停地响起那个旋律……即使二十一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凭借声音判断出子弹的轨道和可能攻击的目标。①
这里的军备物资明显不足,这也是法国军队整体的缩影。打仗的第一个月,就消耗了一半的弹药储备。格鲁埃里的法军缺少铁丝网,没有挖掘堑壕的重型工具,与后方的电话通信设施也不齐全。在这一年中,这些不足之处都逐渐地有所改进。②在二十年后,布洛赫对当时的上级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们要求前线的部队绝不让出一寸土地、坚决夺回失去的每一米国土,可是他们提供的装备和物资却严重不足。1914年的格鲁埃里战役,虽不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有几次最惨烈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这一切都拜他们所赐。③
他们在拉纳维尔(LaNeuville)和弗洛朗轮换的时候,可以过几天平静的日子,然后去格鲁埃里的营地驻守几天;他们多次辗转,每次都会换一个新位置。10月17日至22日,布洛赫所在的排遭受了炮弹、手榴弹和机关枪的猛烈袭击,他们死里逃生,副官和上尉特意向他们表示慰问。布洛赫对于自己蓬乱的胡须和头发非常自豪。11月3日,他被提升为副官。虽然他很惋惜再也不能与同伴朝夕共处了,但他也为自己所能享受到的军官待遇而自豪:“一张桌子,一盏台灯……一个安静的角落——我可以读书、写作,哪怕只是沉思或者做梦……对话更为高雅和有趣……也有更多的机会获得情报。”①
然而,死亡悄然而至。10月18日,布洛赫生命中第一次失去一个好朋友,而且就倒在他的肩膀上。那个人来自加来海峡省(Pas-de-Cal-ais),是一个性格温和的矿工。当时,布洛赫已经做好了被射杀的准备。11月23日,当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时,他还很冷静地想:“如果我两分钟没死,就不会有事。”两分钟过去了,他慢慢地回到指挥所,并前往拉哈拉泽(LaHarazée)的医疗站接受治疗。他再次见到同伴的63时候,一只眼睛仍然灼热和红肿。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