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双肘撑桌上,(灯罩)绿玻璃摇摇晃晃,
他高声宣布:“先生们,据我所知,毋庸置疑……”评审无情打断:“纯属臆断,一派胡言……”
哦,神啊!哦,天啦!如此无聊!倘若,我为愉悦身心,拿出《战斗》,或伸展手指,塞满烟丝,舞弄烟斗,要不就干脆去打断弗利什的讲话!
可是不要,我要继续强装正经于是一切终将变得“十分体面”即便我们心知肚明,杰作不过虚幻依循惯例,我们也会大加称赞。②
尽管布洛赫不再积极主导《年鉴》的发展方向,他仍旧投身其中。③
直到1942年年初,他才收到1941年第一期刊物,他虽然高度称赞本期,但在看到“执行总编:吕西安·费弗尔”这一刺眼的公告时,他也不免情绪难平。1941年的两期刊物大幅缩水,总共只有27篇文章、调查和评论长文。其中,费弗尔撰文13篇,而布洛赫以新笔名“富热尔”撰文4篇。勒内·莫尼耶(RenéMaunier)在一篇时文中,将这一序列当作一个“社会群体”①来研究。
战时的《年鉴》远不及之前锋芒毕露。费弗尔报道了两名同人朱尔·西翁和阿尔贝·德芒戎的逝世,他的行文也明显更为慎重。“富热尔”主要关注农村历史,而费弗尔经过考量,也用笔名发表了一些文章,涉及多个主题,包括情感与历史、路易十一时期的政治和经济,并分析了亚眠在改革与反改革时期的财产清单。
费弗尔在《年鉴》上宣布发行一个崭新的系列——“农民与土地”,由伽利玛出版社在布洛赫的指导下刊发,如今编辑一栏已没有布洛赫的名字。费弗尔为该系列的法国分册写了一篇非常得体的评论,强调此前的老搭档为法国农村史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即《法国农村史》,然而布洛赫本人并未接受。②费弗尔也评论了布洛赫《封建社会》的第二卷,他的语气远不如第一卷尖锐。费弗尔指出,作者无疑才高八斗,但在“情感”方面略有欠缺,使其在理解过去居民的内心和精神时,尚存有明显断层。至少在私人层面上,布洛赫很快便开始为自己辩护。①
布洛赫感激费弗尔为保存刊物而作出的坚实努力,但他仍然希望285能在幕后参与总编工作,并修复两人渐渐稀疏的联络。但是,他并非没有去指责费弗尔赋予了《年鉴》一套崭新的“外交”辞令。②即便在暂时停刊的时候,布洛赫依旧寄出自己的稿件和评论。1942年8月中旬,杂志复刊,改名为《社会史论丛》(Mélanged'HistoireSociale)。这一命名折射了费弗尔的策略,他希望绕过维希和纳粹对期刊的规定。《论丛》并未定期发行,因此可以摆脱上述控制。③
《论丛》的第一卷规模不大,主推两名年轻作者夏尔·莫拉泽(CharlesMorazé)和菲利普·沃尔夫,以及两名前辈学者乔治·埃斯皮纳(GeesEspinas)和夏尔-埃德蒙·佩兰(Charles-EdmondPerrin),费弗尔撰写了5篇长文,“富热尔”则贡献1篇。布洛赫还撰写了一批短评,涉及作品的主题包括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与欧洲东南部地区,文章的风格一如既往,直截了当,要求术语精准,批评人为的时代分野,并强调比较相似和不同之处。①费弗尔将一篇题为《坚持》(“Maintenir”)的评论放在显著位置,该文评论之作品研究了巴黎古建筑外形的损毁。②他也宣布了三名同人的离世③,另有三人被德国战犯营收押④,此外还有几则人事任命信息,其中包括C。-E。拉布鲁斯(C。-E。Labrousse)履职索邦,“取代在蒙彼利埃任教的马克·布洛赫”⑤,虽然费弗尔为《论丛》撰写了大批的稿件,但“富热尔”却贡献了几篇关键的文章。第二卷中,他细致、公正地评判了学生安德烈·德莱亚热(AndréDeléage)的两卷本巨著《十一世纪初期勃艮第的农村生活》(LavieruraleenBne,jusqu'audebutduXlesiècle),他也仔细、热情地评价了蒙彼利埃同僚勒内·库尔坦的作品。⑥第三卷中,“富热尔”使《调查》栏目重生。基于最近在奥弗涅与埃罗档案馆内的研究,他修正了布洛赫1929年关于法国土地分区规划的文章。①他还发表了其他23篇评论。
毫无疑问,费弗尔是主导者,而布洛赫并未参与《论丛》的日常工作,他经常抱怨没有收到利摩日(Limoges)印刷厂的校样。布洛赫尴尬地回应莫拉泽的询问,说当他看到文章时,“《年鉴》(原文如此)成品已经到手”。费弗尔却以大量的指责反击,再次撕开十八个月前二人争吵
的伤疤。拿到第二卷刊物后,虽然主要文章的作者是其老对手埃米尔·科奈尔,布洛赫也表现得十分温和。他为刊物的生存而欢欣,也为“他们”(与费弗尔)能够继续合作而鼓舞。1942年秋,在他最后一个开学日的晚上,他请求他们能忘记过去,共同为未来而奋斗。②
布洛赫将其最后一部手稿《为历史学辩护》带回蒙彼利埃,他断断续续地准备这部作品已经三年,更在上一个夏天全身心投入其中。③与《奇怪的战败》类似,从许多方面来看,《为历史学辩护》更像一部回忆录,取材于他在黑暗时期的痛苦和坚定的希望。1941年5月,布洛赫写下献词,以本书纪念去世不久的母亲:“致亲爱的母亲”。在布洛赫与费弗尔为《年鉴》的未来和自己放弃赴美逃脱计划而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布洛赫还写下第二版致费弗尔的献词:
长期以来,我们并肩战斗,将历史推向更加宏伟、更为人性的方向。如今,我们的共同目标遭到威胁……但我坚信,我们会等到一个时机,令我们的合作可以如过去一样再次开诚布公,无拘无束。书中每一页都有你的影子,就我而言,合作会继续下去。①
全书以布洛赫儿子的一个问题开篇:“爸爸,告诉我,历史有什么用?”面对这个天真却根本的问题,布洛赫效仿苏格拉底,决定“引出他的结论”。最终的答案不仅要为其终身的追求辩护,更需要证明他对西方文明的根本信仰,而其中的根基便是一直与历史保持密切的关系。就在几个月前德国人进入巴黎当日,一名年轻的总参谋部官员脱口而出:“我们要相信历史背叛了我们吗?”②
布洛赫表示,研究历史的第一个原因是历史对想象和智慧的持续追求。作为一名老练、热心的实践者,他不否认历史的诗意成分,即“对陌生之物的巧妙美化”。第二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一个饱受战乱、行将迎接原子或星际爆炸的世界里,历史能明晰人类故事,使之易于理解。诽谤历史之人攻击历史的肤浅和危害。在书中,布洛赫如古希腊师者一般,避开深奥的哲学辩论。他转而提供了自己的工具和方法。如此便成就了本书副标题——也是更为人知的标题:《历史学家的技艺》(Métierd'historien)。布洛赫让读者决定历史的用处。本书甫一开篇,他便承认,历史仍是一门“年轻”的学科,它与当代物理学一样,缺乏永恒的规律。他的结论令他背离了“羞怯的”老师瑟诺博斯(“自我提问永远有益,回答问题则危险万分”)①,也将他置于一切人为决定论的对立面,包括涂尔干的社会学。对于布洛赫来说,抓住这一机会,运用自己的智慧、胆识和高度的责任心,去应对爱因斯坦式不确定世界的挑战和危险,无疑就是他为这门技艺作出的关键贡献。②
该书分为四个章节和一篇残文。布洛赫将历史定义为“研究时间中的人的科学”,并继续攻击此前的恶习,即“源头崇拜”,过去与现实的人为分野,宣扬“历史的敏感性”。和他许多课程的引言一样,布洛赫跨越时空的界限,自由地选取新近的例证和轶事穿插其中。他勾勒了一名历史学家工作程序的个人版本,即在各种文献中搜集证据以发掘“路径”;对来源进行严格的批判;在分析数据时,极力追求恰当的措辞,做到不偏不倚。本书最后一章讨论历史因果论,却在抵达结论前戛然而止:“和所有事物一样,历史的原因无法臆断。我们需要去找寻……”无论是命运作祟,抑或某种内在逻辑使然,布洛赫将这一探寻留给了后来者。①
布洛赫在书中极力褒扬他所推崇的大师们,公正地指出历史学究与非史学理论家的缺陷:前者沉迷于编年纪事,后者则忽略变化;他还讲述了自己过去三十年的研究成果;书中时时透露出动人的智慧、乐观和自信的精神。《为历史学辩护》是一部独树一帜的作品,受到拥有不同理念和背景的学者的推崇。布洛赫是一名杰出的历史学家,拥有渊博的社会科学知识,可以对双方阵营持续地构成挑战。虽然各个学科都有意识地在历史中寻求解释,但它们不能忽视一切个体、社会现象和观察者角度中普遍存在的流动性。
虽然布洛赫的二版献词极为殷切,但若将该书看作与费弗尔合作的产物,则有点不太合适。②如果把该书看作“年鉴学派历史”的先驱,就无疑犯了时代错误,虽然它极力强调社会和行为科学、物质因素与结构分析。①布洛赫的文章并非凭科学、方法或哲学独创性而出290众,它也并未收录任何勾勒“总体”历史的具体蓝图或策略。面对野蛮和毁灭的巨大力量,布洛赫仍对生存与自由充满信心,在岁月的阻碍和困难之前,他试图理解不同代际、众多文明、过去和现实之间意义深远的联系,这本《为历史学辩护——历史学家的技艺》——无论它以何种间接或残缺的形式呈现给我们——是一位睿智、勤奋的大师级工匠的冥思成果。他如蒙田一样,用信仰中最真诚的信条启迪、激励读者。这也是他对未来希望的见证。②
这个夏天比预期中更轻松,也更多产。布洛赫的心情稍有好转,苏联在斯大林格勒的反击也让他振奋。10月初,他满怀信心地结束假期,回到蒙彼利埃。和所有人一样,布洛赫热切关注进攻北非之前组建同盟国的消息。③
然而,陈年的问题再度浮现。7月,配给削减,食物短缺,价格昂贵。从基本营养(奶、肉、脂肪、蛋和面包)的保障来看,蒙彼利埃属于最困难的八个城市之一,城中也缺乏布匹、鞋、燃油和轮胎,黑291市生意则蒸蒸日上。布洛赫牵挂体质脆弱的妻子,然而她每天5点不得不排队领取食物,这进一步拖累了她的身体。①他忧心成年孩子们的事业和安全,尤其是在9月维希通过了强制劳动法案后。秋季的美丽天气带来了希望,但表面看去,人们都小心翼翼、互不往来、沉默寡言。媒体受到严格监控,禁止报道任何有意义的新闻。盖世太保(Gestapo)出没的证据,在愈演愈烈的信件拦截和逮捕中可见一斑。1942年11月5日,在蒙彼利埃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弗利什院长告诫听众,要“多做”而“慎言”。在关于教员年度成就的报告中,他对布洛赫的作品只字不提。②
布洛赫原定开设两门课程:一门是美国经济发展,另一门是中世纪法国农民与庄园。③课程甫一开始,便传来盟军在11月7日至8日晚间登陆北非的消息,此后则是阿提拉行动(“OperationAttila”),德国入侵未占领区,时间恰恰是1942年11月11日。④敌人直接侵入,官方警告布洛赫立即离开,他带着家人分成两队,只留大女儿爱丽丝在靠近西班牙边境的地区照顾79名孤儿,仓皇出逃至富热尔,同布洛292赫妻子的姐姐和孩子会合。①
布洛赫再度失去了仅剩的藏书和全部笔记,匆匆逃离时,它们连同许多东西一起被丢弃。不过,令他欣慰的是,自己并没有被敌人逼迫得毫无用处。在年龄最大的两个儿子的帮助下,他很快便在乡间居所内建起一所名副其实的学院,在剩余的学期里教导青少年。他也打听过函授课程和广播授课,还为未来制订了计划。②
由于阿提拉行动以及贝当和赖伐尔的顺从,维希政府独立的面纱被无情地剥离。对于工作或为自身和孩子提供保护,布洛赫不再有任何幻想。12月,法令要求在身份卡及配额领取卡上打上“犹太男子”或“犹太女子”的印记,两种卡片对于生存都必不可少,这也将所有外籍和法国犹太人置于危险的境地。当盟军就近调配资源准备袭击法国城市时,希特勒下令逮捕、驱逐帝国的敌人、犹太人、共产主义分子和戴高乐主义者(Gaullists)。③在这一紧要的节点,布洛赫若要保持对未来的信念,必须去亲手打造未来。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