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赫在巴黎高师参加了一个精英团体,他们独特的表达方式、略带讽刺甚至偶尔刻薄的幽默,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他们普遍使用亲密的第二人称“你”来称呼彼此,终生维持着良好的私人和职业关系。布洛赫与一些“高师人”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如地理学家菲利普·阿波(PhilippeArbos,1882—1956),社会学家乔治·戴维(GeesDavy,1883—1950),汉学家葛兰言(Maret,1884—1940),古希腊学者、巴黎高师后来的图书管理员保罗·埃塔(PaulEtard,1884—1962),数学家保罗·列维(PaulLévy,1886—1940),哲学家伊曼纽尔·勒鲁(EmmanuelLeroux,1883—1942),古典学者路易·塞尚(LouisSé,1882—1968),以及法学家雅克·玛斯格里(JacquesMassigli,1886—1971)。
在1904年入学的四十一名学生中,有十人于1914年至1919年去世,其中七人是布洛赫的好友。最有才华的三个人——安托万-朱尔·比安科尼(Antoine-JulesBiani,1882—1915)、马克西姆·大卫(MaximeDavid,1885—1914)和欧内斯特·巴布(Er,1875—1916),均死在战场上,其中两人死于疾病。古代语言和语法专家卡西米·朱利安·瓦扬(CasimirJulienVaillant,1883—1918),在战27争结束前一个月去世,年仅35岁。当时,他刚刚接受了鲁昂(Rouen)中学副校长职位。在1913年至1914年,他和布洛赫曾在亚眠做过同事。埃米尔·贝施(EmileBesch,1884—1919)是布洛赫更为亲密的朋友。贝施年轻时患过肺结核,后来被迫放弃文学研究,在英吉利海峡的度假小镇贝尔克(Berck)生活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他拜访过以前的同学,并与之保持通信。战争期间,他在靠近前线的巴勒迪克(Bar-le-Duc)中学教过三年书,后来被迫撤退到了诺曼底的卡昂(),继续从事阅读和写作。他本性有些消极,又为战壕中的朋友忧虑,再加上疾病的不断恶化,最终于1919年3月14—15日的夜晚,在贝尔克去世。布洛赫在一天之后复员。①
布洛赫在巴黎高师的生活一帆风顺,蒸蒸日上。一年后,他被授予了学士文凭(lice),其间他写过一篇论文,分析查理大帝时期牧师会教规中关于vassi和vassali的用法。在第二学年的后期,他在中世纪学者克里斯蒂安·普菲斯特(Pfister)的指导下,完成了关于巴黎南部地区社会和经济史的论文,获得高级研究证书(dipl?med'étudessupérieures)。毕业时他以第二名的成绩,通过了历史和地理学科的教师资格考试(agrégation)。①
布洛赫接受职业训练之时,正值法国历史学家进行自我评估的重要阶段。四十年前,以欧内斯特·勒南(ErRenan)为首的一批先驱者,致力于构建一门专业的历史学科,以客观性和科学性为准绳,将历史学家与同样记录过去的牧师、政治家、记者和业余爱好者区分开来。他们本着“批判的精神”,对历史学领域中常见的浪漫化和文学化倾向提出质疑。德国是他们效仿的榜样,因为那里资金充裕,大学和研究所的全职专家可以潜心学术,传道授业。②
19世纪八九十年代,法国政府为了与教会和德意志第二帝国对抗,乐于接受改革家们提出的科学理念。早在在拿破仑三世的时候,法国就进行了各种改革;如今面临来自商业、科学以及学术界的压力,
第三共和国开始启动高校体制的现代化改革。1884年,哲学家、“高师人”路易·利亚尔(LouisLiard)被任命为教育部高等教育主管。利亚尔和以前的同事密切合作,筹备并引领了接下来十八年的教育制度改革。为解决越来越大的升学压力,他们对巴黎大学进行扩建,创建了一些省级中心,新增了不少教职和奖学金,课程的设置和考试形式也有所改变。①由于历史在民族意识的形成过程中起着核心的作用,再加上勒南、拉维斯等历史改革家所做的巨大努力,这门学科在政府的大力扶植和庇护下,有了显著的发展。巴黎和外省的一些大学,新增了许多历史教师的岗位,其工资和研究津贴由政府资助。
虽然历史是这一系列改革的中心,但与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医学等法国享誉世界的学科相比,历史学家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从属地位。古斯塔夫那一代的史学家以莫诺为首,他们竭力效仿甚至想要超越德国人;他们不断完善研究方法和技巧,在文本细读、研究和文体等方面,建立了一套严格的准则。莫诺是法国史学之父儒勒·米什莱(JulesMichelet)的学生,参加过格奥尔格·魏茨(GeWaitz)在哥廷根举办的著名研讨班。即使库朗热、拉维斯等研究民族史的老一代权威,也希望进一步提升法国的学术水平。他们创立了许多学术团体,召开各种地区和全国性的会议,其史学观点集中体现在两种学术刊物上——《历史与文化评论》(RevueCritiqued'HistoireetdeLittérature)和《历史评论》。前者创办于第二帝国时期(1866),专门刊登各种学术评论;后者由莫诺创办于1878年,汇集了一批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学术成果,对更“深入地理解民族史”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①
史学改革在制度上取得胜利之后,实证主义史学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各种派系,来自外部的质疑声也不期而至。德雷福斯事件是一块试金石,把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政治共识敲得粉碎。老一辈历史学家信奉“德国探寻事实”的理论,然而90年代的一些新院士对此并不认同,他们甚至开始质疑历史的科学性诉求。1896年至1897年,夏尔·瑟诺博斯(CharlesSeignobos)和夏尔-维克托·朗格卢瓦(Charles-Viglois)在索邦首次开设历史研究法的课程。一年后,他们出版了第一本法国历史培训指南——《历史研究导论》(Introduauxétudeshistoriques),进一步激化了专家群体与批评者之间的争论。瑟诺博斯既反对历史通俗化、浪漫化的余毒,也反对学究们的迂腐之风。他认为,如果要重构过去,需要对各种碎片式的文献进行梳理,但这绝不等同于科学家对现象的直接观察。在他看来,历史是研究者对苛刻的事实进行收集和综合的一个过程。②朗格卢瓦和瑟诺博斯都是布洛赫的老师,他们强调文献的首要地位和个案的独特性。③瑟诺博斯在《当代欧洲政治史》(Histoirepolitiquedel'Europeporaine)一书中,聚焦于个人和政治事件,重视宏大事件背后偶然性因素的作用。
德雷福斯事件引发了一系列新问题,也促使人们透过政治视角,揭示更深刻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进程,从而拓宽历史的研究领域。1896年,莫诺主张历史不应该只关注伟人和大事,还应该考察庞大而又发展缓慢的制度,以及经济和社会状况。①与前辈们相比,新一代史学家所秉持的共和观点更为激进。他们受饶勒斯《法国大革命:社会主义史》(HistoiresocialistedelaRévolutionfran?aise)的影响,开始质疑占据支配地位的主流政治史观。历史学家亨利·豪塞(HenriHaus-er)和阿方斯·奥拉尔(AlphonseAulard)试图在课程设置中加入社会和经济史;中世纪史专家费迪南·洛特(FerdinandLot)呼吁同行们更多地从事跨学科研究。1908年,一本面向经济和社会史的全新杂志问世。②
在莱茵河另一侧的德国,卡尔·兰普雷希特(KarlLamprecht,1856—1915)也在质疑占主导地位的学术机制,提倡一种“普遍史学”,试图将人类的一切活动囊括在内。兰普雷希特的观点引起了激烈的讨论,甚至在法国的刊物有所体现。比利时中古史专家亨利·皮朗1(HenriPirenne,1862—1935)是兰普雷希特的朋友和学生,他在传统派的国立文献学院(EcoledesChartes)和改革派的高等研究实践学院(EcolePratiquedesHautesEtudes)都有过求学的经历。他既受惠于法国的实证主义,也对其科学性的诉求持怀疑的态度。他才华横溢,一空依傍,在讨论西方城市文明的根基和比利时的历史时,超越了狭隘的民族视角和中古史的局限,开创性地采用人口统计学和经济史方面的研究。他重提米什莱的理念,宣称历史如同人类的精神一样微妙,与人类瞬息万变的现实休戚相关。历史虽然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但研究者应该认识到,自己的使命非常高贵,也很有必要性。皮朗在民族主义高涨的时期,依旧致力于促进学者之间的文化交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德两国史学家沟通的枢纽。①
在历史学的一些姊妹学科中,法国学者开始撼动德国人的统治地位,并且对研究方法和目的进行重估。保罗·维达尔·德拉白兰士(PaulVidaldelaBlache,1845—1918)引领人文地理学的新流派。1891年,他与人合创刊物《地理学年鉴》(AmalesdeGéographie);1903年,他完成了《法国地理学概论》(TableaudelagéographiedelaFrance),对法国的自然特征作出了新颖的解释。他还否定了德国人所迷恋的地理决定论,因为这经常会被用来为民族扩张、人类不平等、财富不均等现象做辩护。维达尔是一个坚定的共和主义者、一名娴熟的地图制作师;他深受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vonHumboldt)所代表的旧传统的影响,强调人与环境的相互依存和联系。他充分借助历史和其他学科,试图创建一种与历史关系密切的、全新的地理学。这门学科并非建立在民族中心论或铁律的原则之上,而是以潜心的研究为基础,灵活地运用跨学科、比较的方法。①
对社会语言学家安托万·梅耶(A,1866—1936)来说,比较的方法极为重要。德国学者长期将语言与地形、气候等因素联系起来,以此来支撑他们关于社会发展和统治的理论。在梅耶看来,语言是特殊群体的“即兴创作”,受现实中各种不可测的因素制约,是一种跨时空的传递。因此,人类无法准确地再现语言流传和转换的过程。他在研究外来词、古语词和“边缘的”语言群体方面,具有创造性的贡献,为修正和完善地名学(toponymy)提供了帮助。但是他依然坚持认为,自己的科学研究最终取决于概率和可能性。②
另一个“高师人”柏格森,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法国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之一。1904年,他荣升为法兰西公学院的院士,他在那里面对着广大听众,对实用主义哲学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柏格森的一些概念,如绵延和运动、记忆和感觉、科学和直觉等,为历史现实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他给布洛赫那一代人的启示是,不能人为地将过去分解或切割成某些时间周期和空间格局,应该使用“变量”的尺度和宽泛的区间,从而更贴近人类的时间和现实,这是他们学科的最终目标。①
哲学家、社会学家涂尔干及其信徒,对学院派史学家作出的贡献最为直接,构成的挑战也最尖锐。涂尔干将法国社会科学从“德国垄断”的格局中解放了出来,并将靶子对准了实证主义者。他在创刊于1896年的《社会学年鉴》(AnnéeSociologique)上,在各种各样的演讲和作品中,极力批评法国历史学家:他们对德国人亦步亦趋,漫无目的地收集事实,却从来没有一个可靠的理论能解释人类的发展。涂尔干希望社会学成为学术综合体中的基础学科,历史学则主要起辅助作用,如收集数据、创建年表、关注个体等。②
历史学与社会学之间的争论爆发于1903年,在接下来的五年中愈演愈烈,其代表人物分别是瑟诺博斯和涂尔干。1903年1月,涂尔干派经济学家弗朗索瓦·西米昂(Fran?oisSimiand,1873—1935)在法国近代史学会(Sociétéd'HistoireModerne)面前,不仅反驳了瑟诺博斯对社会科学的诸多指责,而且对瑟诺博斯等人从事的历史学科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指出历史学家有三个“偶像”:政治偶像(沉迷于政治事件之中)、个人偶像(将历史等同于某个伟人的活动),以及编年纪事偶像(关于“起源”的错误成见)。①
1906年5月,双方的争论持续升温。在法国哲学协会(Société34FrancaisedePhilosophie)的一次会议上,西米昂提出了历史学家的四条“法则”②。一年之后,瑟诺博斯开始回击。古斯塔夫等历史学家则采取了中立的态度,他们认为虽然历史学中存在一定的“法则”,但它们往往只能用来分析相对简单的现象,而且很容易发生改变。在两派激烈交锋一年之后,古斯塔夫不但批评瑟诺博斯视历史为偶然事件的观点,而且也抨击涂尔干将人类复杂的心理客观化的主张。社会学家大致形成了统一的战线,但历史学家却存在各种各样的分歧。一门根深蒂固的学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必然会面临诸多批评和异议。③
真正为历史学解围的是亨利·贝尔(HenriBerr,1863—1954),然而他并不是历史学家。在他看来,历史是一股统摄人类知识的力量。贝尔曾在巴黎高师学习哲学,是亨利四世中学的修辞学教师,他于1900年创办《综合历史评论》(RevuedeSyorique)。他认为,过度专业化会让学术变得越来越狭隘,他希望以“综合”的名义将人文科学统一起来。他的评论面向各个学科的专家,甚至是兰普雷希特和贝内德托·克罗齐(BeoCroce)等国外的学者;评论中经常充满各种激进的、有争议的词汇和段落。1904年,贝尔就当代研究和教学中存在的问题征求法国历史学家的建议,但是大多数人对方法论以及历史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并不感兴趣。
贝尔的史学观具有创新性,在很大的程度上也能自圆其说,却游离于主流的学术圈之外。1905年,贝尔与法兰西公学院院士失之交臂,更为传统的莫诺得以当选。尽管如此,贝尔的杂志对年轻的历史学家影响很大。吕西安·费弗尔(LuFebvre,1878—1956)曾对自己的专业很失望,认为它尽是一些陈词滥调。1902年,他在巴黎高师的图书馆看到了贝尔创办的杂志,从此又燃起了对历史的**。①
布洛赫亲历了这场纷争和论证,他的历史观在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已形成。②他深受时代的影响,将历史学与科学进行了比较。布洛赫认为,历史学与化学和生物学不同,不会涉及太多的分析和归类,它本质上是一个描写和叙述的过程。与瑟诺博斯相似,布洛赫主张一切学术研究都关注“事件”和“现象”:前者是一组事实的随机组合,相互之间的联系是暂时的;后者则是在对相关事件的分析之后才会产生。
布洛赫的看法与父亲类似,认为科学家考察的是相对简单的现象,他们可以进行概括,并给出一些解释;这些现象只是单方面地作用于观察者的意识。在布洛赫看来,历史学主要研究的是“心理”现象,它们同时作用于主体和观察者,因此几乎可以有无穷无尽的解释。①
这种概括的过程会受到众多因素的阻碍,如现实因素、人为因素,以及历史学本身所具有的特征——编年性、实证性和综合性等。尽管如此,这门学科仍然具有一些科学性的特征。布洛赫采取中立的立场看待瑟诺博斯与涂尔干之间的争论:他反对“错误地”区分社会和个人,因为社会不仅仅是“一群个人”。实际上,两者都遵循一定的“法则”,也存在一些重合的地方。布洛赫认为,有两个领域适合建立永恒的法则,即语言学和经济现象学(“人类对物质客体的利用”),这也是历史科学性特征的基础。在他一生的历史研究中,这两个领域始终处于中心的地位。②
布洛赫反对打着科学名义的“政治经济学”,因为这门学科被德国人所垄断,逻辑上不够严谨,充斥着各种错误。1908年至1909年,布洛赫在德国读书期间,曾与占统治地位的经济史专家有过密切的接触。他在柏林大学时,修过马克斯·泽林(MaxSering)和鲁道夫·埃伯施塔特(RudolfEberstadt)的课;他在莱比锡大学听过卡尔·布歇尔(KarlBücher)的课。布洛赫非常欣赏布歇尔“系统化”的学问,但对其形而上学的嗜好也有所批评:布歇尔在阐释经济发展的时候,总是借助于达尔文主义的理论框架,而且迷恋社会阶级的铁律,这往往与事实不符。③
在年轻的时候,布洛赫曾思考过历史学家的研究方法。他拒绝研究荒诞、复杂的问题,反对诸如“路易六世时期”这样武断的划分。①
然而,在一年后的教师资格考试中,他却遇到了一些仍囿于传统时间和地理范畴的问题,比如,该犹斯·格拉齐(CaiusGracchus)统治时期的政治生活,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在希腊帝国衰亡过程中的作用,路易十四统治下的教会和国家。①
为消除历史学家各自为政的现状,解决技术上的短板,布洛赫呼吁建立问卷调查的标准。由研究者群体设计和管理的调查问卷,可以为史学家提供有用的证据,修正一些错误理论。三十年后,身为《年鉴》杂志主编的布洛赫,怀着同样的目的发起了问卷调查。②
在传统史学家与社会科学家之间、“文化”与专业化之间、大众普及者与渊博的学者之间,一直存在着各种激烈的争论。布洛赫像他父亲那样,始终采取中立的立场。由于和上一代学者隔着足够的距离,他可以很好地考察“前科学时期”伏尔泰和米什莱的作品。布洛赫不喜欢勒南,因为他的历史野心过于膨胀。布洛赫对于库朗热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父亲的书房里挂着库朗热的头像),认为他几乎能与朗格卢瓦和瑟诺博斯相媲美。③
布洛赫从巴黎高师毕业时,年仅22岁。他选修的课程包罗古今,注重各种因素的平衡,既有专业课,也有基础课;既有时髦课,也有经典课。他认为历史学家的任务在于系统地阐释一些有用而又适当的问题,为综合精神寻找基础。为此,历史学家应该超越瑟诺博斯的局限,摒弃社会科学家的成见。布洛赫在评价前人时,批评方法也日益完善。在他看来,历史学家与生物学家有点相似,他们虽然具有极好的显微镜,却不知道该用来研究什么。①